第273章 黄道吉日之玄4-《玄之又玄》

  省城医院的病房,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李二男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里沉闷的杂音。

  医生已经下了最后通牒:癌细胞已扩散至肝肾,化疗只会加速他的痛苦,建议回家,准备后事。

  李三男跪在病床前,握着父亲枯瘦如柴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李二男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瞳孔里,竟闪过一丝清明。他费力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的衣兜。李三男会意,从里面掏出那本被摩挲得油亮的《玉匣记》。

  书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卷曲,封面上“玉匣记”三个字的墨迹也有些晕染。这是他一生的信物,是他与命运对话的唯一媒介。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手指,在书页上划动,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日……子……”

  李三男立刻明白了。父亲要亲自为自己选一个出殡的日子。

  他找来一本崭新的万年历,一页一页地翻给父亲看。李二男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干支和宜忌,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他不能死在一个“凶日”,他必须走在一个“吉日”,这是他对自己一生信仰的最后交代。

  整整两天,他不吃不喝,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推演之中。李三男看着父亲蜡黄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心如刀绞,却不敢打断。他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尊严。

  第三天清晨,李二男终于停下了手指。他在日历上,用指甲狠狠地划了一个圈——十月十八,甲子日。

  “就……这一天。”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挤出来的,“天赦日……诸事皆宜……把我……送走。”

  说完,他头一歪,昏睡过去。但那只指着日历的手,却始终没有放下。

  出殡那天,天还没亮,大雾就起了。

  浓雾像一层厚厚的白纱,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笼罩了整个曹集镇。十米之外,人影都看不清,只能听到彼此模糊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啜泣。空气湿冷粘稠,吸入肺里,带着一股土腥味。

  送葬的队伍举着幡旗,吹着唢呐,在迷雾中缓缓前行。白色的孝布在灰白的雾气中飘荡,像一群迷失方向的幽灵。李三男披麻戴孝,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父亲的遗像。照片上的李二男,穿着他最喜欢的靛蓝长衫,笑容温和,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

  李三男的心里七上八下。他总觉得这雾不对劲,太浓,太邪门,仿佛是某种不祥的预兆。但他不敢违背父亲的遗愿。那个被指甲划破的日历,此刻正揣在他的怀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

  队伍走到镇外的石桥时,意外发生了。

  这座石桥是曹集镇通往墓园的必经之路,桥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名叫“忘川河”。传说,人死后,魂魄要过此河,才能前往阴间。

  抬棺的八个杠夫,都是镇上有名的壮汉。可在这浓雾中,他们也看不清脚下的路。走在最前面的杠夫,脚下一滑,踩到了一块被露水打湿的青苔。他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后倒去。

  “小心!”后面的人惊呼。

  但已经晚了。

  沉重的楠木棺材猛地一歪,从杠上滚落,“扑通”一声,砸进了桥下的忘川河里。河水瞬间激起巨大的浪花,棺材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便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迅速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都傻了眼。

  河边一片死寂,连唢呐声都停了。

  李三男跪在湿漉漉的河岸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爸——!”

  他想跳下去捞,却被亲戚们死死抱住。河水冰冷刺骨,暗流汹涌,下去就是送死。

  这时,一个路过的老人停下脚步。他须发皆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拄着一根桃木拐杖。他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河,摇头叹息:“唉,天赦日虽好,却犯了‘水煞’。棺木入水,魂魄难安啊。”

  李三男猛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本月历,疯狂地翻到十月十八那一页。在页面最下方,有一行极小的、几乎被忽略的注释:“甲子日,值河魁,主水厄,忌涉水、行舟、葬埋近水。”

  原来,父亲只看到了“天赦日,诸事皆宜”的大字标题,却忽略了下面那行关乎生死的“神煞”小字。

  他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父亲留下的那本《玉匣记》。书页被雾气打湿,墨迹晕染开来,那些曾经指引他父亲一生的“吉日”,此刻看起来,竟像一张张嘲讽的脸。

  按照当地习俗,棺材落水,是大凶之兆。这意味着逝者的魂魄无法顺利渡河,会变成孤魂野鬼,在河岸边游荡,不得超生。

  李家请来了镇上最有名的风水先生,试图补救。风水先生在河边设坛做法,焚香祷告,又扎了一个纸人,写上李二男的生辰八字,放入河中,希望能替他引路。

  但纸人刚放下去,就被一个浪头打翻,沉入水底。

  连续七天,李三男每晚都梦到父亲。梦里的父亲,浑身湿透,站在河边,眼神哀怨地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三男知道,父亲的魂,真的被困住了。

  他开始疯狂地研究各种古籍,想找一个能解“河魁煞”的办法。他翻遍了父亲留下的所有藏书,甚至不惜重金,从外地请来了一位隐居的老法师。

  老法师来到河边,闭目凝神良久,最后只留下一句话:“择日不如撞日,信命不如惜命。你父亲一生算尽天机,却忘了,人算不如天算。他的魂,不在河里,而在你们心里。”

  说完,老法师飘然离去。

  李三男站在河边,望着浑浊的河水,终于明白了一切。父亲用一生去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吉日”,却错过了生命中最真实的每一刻。他算准了儿子的学业,女儿的姻缘,却唯独算漏了自己的生死。

  他对着河水,深深地磕了三个头。

  “爸,您安心走吧。我不会再让您被这些假模假样的规矩束缚了。”

  最终,李家在墓园里,为李二男立了一座空坟。

  坟前的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关于“吉日”、“神煞”的字样,只有一行简单的文字:

  慈父李公讳二男之墓。

  李三男在坟前种了一棵小槐树,那是从老家院子里移栽过来的。他知道,父亲的灵魂,或许早已随着那口沉入河底的棺材,永远地留在了忘川河的深处。

  但他更愿意相信,父亲的灵魂,已经得到了解脱。解脱于那本《玉匣记》,解脱于那个由黄历编织的牢笼。

  从此以后,曹集镇再没有一个叫李二男的说书人。只有那座空坟和那棵小槐树,默默诉说着一个关于“算尽一生,却误了性命”的古老寓言。

  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