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根脉召唤:论粤语诗《根喇边度?》时空叙事与方言诗学-《诗国行:粤语诗鉴赏集》

  《根脉的召唤:论树科粤语诗〈根喇边度?〉的时空叙事与方言诗学》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多元景观中,方言写作始终是一条潜藏的暗流,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与文化记忆挑战着标准语的垄断性表达。树科先生的粤语诗《根喇边度?》(2025)正是这样一部深具启示性的文本——它通过岭南语系的音韵肌理,重构了关于\"根\"的宏大命题,在俚俗与典雅、个体与族群、瞬间与永恒之间,搭建起一座诗学的桥梁。

  一、方言作为方法:音韵中的文化密码

  诗歌开篇即以粤语特有的语法结构破题:\"根?我,你\/我哋,嘟喇根度……\"。疑问代词\"边度\"(哪里)与语气词\"嘟\"(都)的运用,瞬间将读者拉入广府话的语境场域。这种语言选择绝非简单的民俗展示,而是暗合了米哈伊尔·巴赫金\"杂语\"理论中的对话性——方言以其未被完全规训的野性,抵抗着标准语的文化霸权。粤语中保留的中古汉语入声韵尾(如\"喇\"[hak]、\"度\"[dou]),恰似时间的活化石,让每个音节都承载着穿越唐宋的音韵记忆。

  更值得深究的是诗人对亲属称谓的罗列:\"老窦,阿妈\/阿爷阿嫲,姊婆公公……\"。这些看似平常的粤语称谓,实则是宗族文化的微型谱系。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曾指出,亲属称呼体系是一个民族认知世界的分类框架。诗人通过粤语特有的\"姊婆\"(外祖母)、\"公公\"(外祖父)等称谓,悄然颠覆了传统宗法制度中以父系为中心的血缘叙事,构建起更具包容性的家族图谱。这种对方言资源的诗学开采,令人想起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宣言,却比晚清诗界革命更进一层——不仅是书写工具的革新,更是认知结构的重构。

  二、时空折叠术:数字的诗学辩证法

  诗歌最精妙处在于其对时间的魔幻处理:\"约五百年,约五十二万公婆\"与\"约五千年,约冇定数嘅祖先\"形成数字的复调对位。五百年的计算或对应明初珠玑巷移民史(据《粤侨纪略》载,洪武年间大批中原氏族南迁岭南),五千年则直指中华文明史的整体想象。这种时间尺度的跳跃,暗合爱因斯坦相对论中的时空弯曲理念——在诗性逻辑中,历史不是线性流逝的常量,而是可被情感压缩拉伸的弹性体。

  \"五十二万公婆\"这个具体数字极具震撼力。若以三十年为一世代推算,五百余年约十七代人口,假设每对夫妻生育两子,通过几何级数计算确实可达此规模。但这种数学精确性在\"约冇定数\"的混沌面前显得尤为脆弱。诗人用数字的精确与模糊制造认知张力:一方面通过统计学确认存在的实在性,另一方面又以\"冇定数\"(不确定)解构这种实在,最终指向《道德经》\"有名万物之母,无名天地之始\"的玄学境界。这种数字诗学,可比拟博尔赫斯在《沙之书》中对无限性的文学建模。

  三、地理的诗学拓扑:从岭南到中原的认知绘图

  诗歌的空间叙事同样值得玩味。当诗人断言\"我哋嘅根喇呢度:\/喇壶口,喇中原,喇江南西北东……\",他完成了一次惊人的地理学跳跃。从岭南出发,经由语言的神秘引力,直抵黄河流域的壶口瀑布,再辐射至整个中华地理坐标系。这种空间认同的扩展,实则是文化心理的拓扑变形——就像莫比乌斯环,看似分离的两面在更高维度上相连。

  这令人想起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论及的\"地脉\"观念:\"山川能说,乃为诗心\"。诗人通过粤语\"喇\"(在)这个存在主义判断词,将岭南与中原焊接为连续的文化地质层。这种书写策略,恰似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描绘的\"巨大化想象\"——微观的地方性经验通过诗性扩张,获得宇宙论的维度。而粤语作为古雅言的活态遗存(陈澧《广州音说》证粤语多存隋唐古音),本身就成为穿越空间隔阂的时间隧道。

  四、根的诗学:从谱系树到根茎丛

  诗歌标题的设问\"根喇边度?\"实则是整个华语世界的精神拷问。现代性带来的离散经验,使\"根\"的追寻成为永恒主题。但树科的独特在于,他没有将根本质化为固定的地理原点,而是通过\"我哋嘟喇根度\"的辩证表述,揭示根的存在论状态:根不是被寻找的客体,而是主体存在的当下方式。这暗合德勒兹的\"根茎\"(rhizome)理论——文化认同不是树状的单一根系,而是无限连接的网状结构。

  诗人对\"十八代以上祖宗\"的追述,既是对司马迁\"通古今之变\"的史学传统的继承,又带有现代基因科学的隐喻。当代分子人类学通过Y染色体研究证实,东亚人群确存在数万年的人口迁移史。但诗人超越科学实证主义,在\"约冇定数\"的吟咏中,将谱系学转化为诗性的神秘体验。这种处理方式,颇似屈原《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的哲学追问,却在俗语\"公婆\"(夫妻)的朴素表达中获得接地气的质感。

  结语:方言诗学的当代性

  《根喇边度?》的启示性在于,它证明方言诗歌绝非地方主义的怀旧癖,而是重构文化认同的重要路径。通过粤语的声音质感、语法特性及文化记忆,诗人成功将个体身份问题提升为文明尺度的哲学思考。这种尝试呼应了宇文所安在《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的判断:中国文学的活力正在于中心与边缘的持续对话。

  在全球化与本土化张力日益加剧的当下,树科的诗歌示范了一种健康的身份认知:根既深植于特定的土壤,又通过语言和记忆的连接,成为流动的、生长的存在。正如诗人用粤语吟诵\"江南西北东\"时,他不仅是在列举地理名词,更是在施行一种诗学的巫术——通过方言的召唤,让整个文明图谱在音韵中重新显影。这种艺术实践,或许正是本雅明所谓\"在破碎的传统中拯救未来\"的弥赛亚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