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无字千军-《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空白绢书 绣春刀哑

  京师四月,柳絮比雪。

  皇城东华门外,一骑黑衣人投匣之后,午门楼檐的铜铃竟无风自震,叮当作响,像千百只细小的鬼手在叩关。

  当夜,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披衣而起,赤足踏入禁中雨道。

  他手里攥着那枚生锈佛头钉,钉尖挑着空白绢片,在宫灯下照得透骨。

  “无字处,才有千军万马……”

  曹吉祥低低重复,嗓音像锈钉刮过铜镜。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

  先皇还是太子时,曾在山海关外中伏,全军覆没,只带回一名瞎眼女俘,女俘怀里也揣着一张空白绢。

  那绢,后来缝进了先皇的衮龙袍下摆,成了无人知晓的“御裹尸布”。

  曹吉祥猛地转身,喝令:“召北镇抚司薛破奴!”

  值房灯火骤亮,却报薛破奴已于三日前在通州驿站暴毙,死因:

  “以右手自扼其喉,指骨尽碎,舌出三寸,似欲言而未能。”

  曹吉祥沉默片刻,忽将佛头钉含入口中,以齿咬钉,竟生生掰下一截。

  血顺着唇角滴在空白绢上,奇迹般洇出一枚小小字影——

  “阙”。

  字只存在一瞬,便又被绢丝吸尽,像从未出现。

  曹吉祥却笑了:“原来如此……血写才现,水漂则隐。第七子,咱家陪你玩到底。”

  他抬手,以钉尖在自己左臂刻下一行:

  “星野未死,诏在海上。”

  刻完,他以烛火烤封伤口,像给一道密折加封火漆。

  殿外,柳絮飘进来,落在血字上,竟不再化。

  二、山海新旗 鲛人抬舟

  同一时刻,真正的沈星野正伏在万里外的黑潮尾。

  三年时间,他把“归墟”赤焰凝出的百十座小火岛,连成一条暗礁链,自号“星野礁”。

  礁上无花,却长一种赤茎海藻,折断后流出金红汁液,像融化的龙血。

  沈星野以赤藻汁与鲸油熬漆,在乌木残舰重张的新帆上,绘出一面古怪的旗:

  黑底、赤圈、无字。

  旗下,聚着当年鬼市残卒、沿海流民、逃兵、倭国残寇,甚至还有一批“鲛人”——

  他们其实是被朝廷屠岛时侥幸存活的采珠户,自幼潜水,肺活量惊人,被传成了“鲛”。

  沈星野却当众宣布:

  “无字之旗,不奉姓、不记国、不书年号;

  凡能在此旗下潜水一炷香者,即为兄弟;

  凡能在此旗下举帆一日夜者,即为姐妹;

  凡敢在此旗下流血一滴者,血归大海,名归众口。”

  群盗轰然应诺,声浪震得桅杆上栖息的海鸥四散。

  入夜,乌木舰改名“无名”,沈星野却不再称“殿下”,只让众人唤他“礁主”。

  他每晚必做一事:

  以铜匣碎片为笔,蘸赤藻汁,在空白绢上写字。

  写满一张,便投入火盆,看火舌将字句舔成赤龙,再随风散入夜空。

  无人知他写什么,只远远看见他背影在火光里一抖一抖,像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朝堂对峙。

  第七子的血诏,被他一页页烧,却越烧越厚,仿佛火里自有一座无形的碑,正被反复誊刻。

  三、绣春刀南下 曹督公出海

  曹吉祥动用了朝廷最后的“水师老底”——

  原戍辽东海的“登莱船队”,因多年欠饷,只剩二十艘老船、三千老卒。

  他以“缉拿叛王”为名,请得御批,却暗中在船舱底压满佛郎机炮与乌金火油。

  更诡异的是,他带上了那袭“御裹尸布”——三十年前先皇带回的空白绢,如今缝成一面巨大的帆,悬于旗舰“吉祥号”主桅。

  帆仍无字,却在日影下透出一枚若有若无的“阙”形血影。

  曹吉祥披貂裘立于船头,手执一只小小铜匣——

  正是沈星野当年刻下“星野”二字的山骨碎片,被朝廷密探掘回。

  “礁主?”曹吉祥冷笑,“杂家叫你变成焦主。”

  船队五月端午出海,一路却怪事连连:

  每至午夜,御帆上便渗出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甲板,聚成扭曲路线,竟与“星野礁”暗流图丝毫不差。

  有校尉偷窥,见帆后似有一道白影,背对众兵,以指蘸血写字,写罢即被帆吸尽。

  校尉翌日暴毙,死时双手抱帆,以齿咬穿自己喉咙。

  曹吉祥闻报,只淡淡道:“帆渴,喂便是。”

  于是每夜推一名“罪卒”至桅下,任血洒帆。

  第七夜,帆终于不再吸血,却于无风中鼓满,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啸声。

  登莱船队遂循血滴所指,直扑“星野礁”。

  四、无字对无字 双帆夜战

  六月十五,赤潮大汛。

  “无名”舰与“吉祥号”在星野礁外二十里黑潮相遇。

  双方皆挂无字帆,一黑一白,一赤一玄,像两面镜子对照。

  沈星野立于“无名”艏楼,披那件已褪色的血衣,衣摆缺一目,仍猎猎如旗。

  曹吉祥立于“吉祥”飞庐,手托佛头钉,钉尖挑着最后一滴未干的血。

  二人相隔一箭之地,却无人先开口。

  最终是曹吉祥扬声,嗓音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

  “沈氏余孽,还不跪受诏!”

  沈星野回以大笑,笑罢,只轻轻一句:

  “我非沈氏,何来余孽?”

  曹吉祥似早料到此答,双臂一振,左右战船同时亮出佛郎机炮,黑压压炮口如蜂窝。

  沈星野却抬手,以铜匣碎片为哨,吹出一声尖啸。

  海面“咕嘟咕嘟”翻起赤泡,上百名“鲛人”自水下浮出,人人背负一根赤藻漆过的长竹——

  竹内早被凿空,灌满赤藻油与火硝,外缠油布。

  鲛人同时以火石点燃竹尾,水下火竟不熄,反借潮力,如百条赤龙,直撞登莱船队。

  火竹触船即炸,乌金火油遇赤藻汁,爆起紫黑火柱,海水反成助燃剂。

  曹吉祥的包围圈瞬间被撕开一道赤红裂口。

  然而老太监面无表情,只将手中佛头钉高高抛起——

  钉尖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弧,落在御帆顶端。

  白帆得血,忽然自桅顶裂成两半,一幅隐藏其内的真正血字诏书,赫然暴露:

  “朕,沈承烈,留诏:

  得无名帆者,即代天巡狩,可先斩后奏,天下无不可杀之人。”

  曹吉祥以貂裘拭血,跪向北天,朗声唱名:

  “奴婢曹吉祥,奉先皇遗命,斩沈氏假子沈星野!”

  登莱残兵见诏,如梦初醒,不顾火势,掉头合围。

  沈星野立于火海,忽觉天地寂静。

  他伸手入怀,掏出三年来夜夜默写、仅剩最后一张的空白绢。

  这一次,他不再以铜匣碎片,而是以掌心直摁火舌。

  火灼掌肉,血涌如注,他却以掌为笔,在绢上重重按下一只血手印。

  五指箕张,如怒海翻山。

  沈星野高举血印绢,长啸:

  “先皇杀我一次,今我再杀先皇一次!

  无字诏书,今日有字——

  字即:

  我!”

  他声音未落,血印绢忽然自行燃烧,火色竟呈青蓝,直冲御帆。

  青火遇御帆,如父遇子,无声即融。

  曹吉祥眼睁睁看着“先皇血诏”被青火舔成灰烬,灰烬又被海风卷成小小漩涡,一路飘回自己脚下。

  老太监伸手欲抓,却只抓住一把冷灰。

  他愣了一瞬,猛地喷出一口乌血,血中混着那半截佛头钉。

  沈星野趁机跃下艏楼,单船直撞“吉祥号”腰肋。

  两船相撞一瞬,他腾身而起,如一只燃火的血鸱,扑向曹吉祥。

  绣春刀出鞘,却哑无声——

  刀锋被青火包覆,火舌沿刀脊游走,像一条不肯出声的龙。

  曹吉祥抬手欲挡,袖中却滑出一物——

  竟是那枚铜匣碎片,上面还刻着沈星野当年自凿的“星野”二字。

  碎片被青火一舔,字痕瞬间化成铁水,滴在曹吉祥手背,灼出焦烟。

  老太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向后便倒。

  沈星野一刀斩落,却于半空停住——

  他看见曹吉祥身后,桅杆阴影里,站着一个披旧斗篷的孩子,约莫七八岁,面容与自己幼时一模一样。

  孩子手里,也举着一面小小无字旗。

  火光照出孩子脚下,并无影子。

  沈星野心口一震,刀势偏开,只斩落曹吉祥一只左臂。

  断臂落地,手中犹攥那把灰。

  孩子却向沈星野深深一揖,转身走入火海,一步、两步,身影渐淡,最终与青火同燃,化作一缕白烟,升上夜空。

  沈星野怔立,耳畔似又响起七弟当年的低笑:

  “二哥,天下最毒,是‘给人选’……”

  他忽仰天长哭,哭声中,两艘巨舰同时被火吞没。

  登莱船队与星野礁众,皆纷纷跳海,各抱残木,再无攻杀。

  火照夜空,亮如白昼,亮到无人敢直视。

  五、火沉星野 万籁归无

  次日黎明,黑潮退尽。

  星野礁外,只余一片赤色浮油,油面漂着无数无字帆的碎片,像被撕碎的史书。

  登莱船队与“无名”舰,皆已不见,连残骸也无。

  鲛人、鬼卒、老军、新寇,或死或散,或抱木漂向不知名的小岛。

  海面平静得像从未发生大战。

  惟有一块铜匣残片,在浮油间载沉载浮,上面“星野”二字已被火熔得只剩半颗“日”。

  远处,一只海鸥掠过,爪尖轻触残片,残片即沉入水下。

  水下十丈,暗流卷着一艘半沉的小艇——

  艇上无人,只摆着一件被火烧去一目的血衣,衣下压着最后一张折得方整的绢。

  绢上,仍无字。

  但绢中央,留着一个清晰的掌印,五指微张,像要抓住整个大海,又像要放开整个天下。

  暗流推着小艇,一路向更深、更黑的海沟滑去。

  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海,只有归墟。

  归墟无声,像一张永远不合的口,等待所有不肯跪的名字,所有不肯死的火,所有不肯认命的人。

  小艇最终消失在海沟深处,像一粒星,沉入永夜。

  海面,日光正好,万顷如锡。

  风过处,偶尔浮起一两点赤藻金汁,像是谁在遥远的水底,以火为笔,写下无人可见的——

  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