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水带昭雪-《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赤藻浮金 水底火笔

  风过无痕,赤藻金汁却连日不绝。

  东南沿海的渔人开始传言:

  “夜黑潮生时,水下有火,似龙衔烛,一路向北,连鱼背都照出篆纹。”

  更有采珠客潜到三丈深,竟摸到一排倒插的乌木桅杆,杆上无旗,却用铁链锁着一只只空铜匣。

  铜匣里,每张皆空白绢,唯中央留一掌印,指节处被火熔得发焦。

  消息递进京城,却如石沉大海——

  因为曹吉祥失踪,东厂大乱,锦衣卫薛破奴暴亡,登莱水师全军覆没,朝廷竟找不到一个肯出面追查的人。

  最后,这桩异象被随手划入“海市蜃楼”档,封在通政司积尘架。

  然而,空白绢仍在夜里一张一张浮起,像有人在水底悄悄撒网,把整片大海都织成一页无字天书。

  二、御裹尸布 再夜啼婴

  深宫,乾清门。

  小皇帝朱祁镇夜半惊醒,赤足跑到殿角,抱着那面被曹吉祥遗落的“御裹尸布”残帆,哭喊:

  “血!血在写字!”

  太监们赶来,只见白帆上果有血迹蜿蜒,似自无形指尖流出,慢慢聚成一行:

  “山海之眼,已睁。”

  字迹甫成,帆即无风自裂,裂口处渗出滴滴赤藻金汁,落地便化作飞灰。

  小皇帝被灰迷了眼,次日即高热不退,口中只喃喃一句:

  “二哥……别烧诏……”

  太后孙氏震怒,下令焚帆,却连点三把火,火舌皆倒卷,烧死掌火内侍四人。

  帆终不灭,反于火中立起,像一具被血撑起的无形人形,步步挪向宫门。

  守卫惧而放箭,箭透帆而过,却带出一声婴儿啼哭,哭声响彻禁阙,震落屋瓦。

  自此,每夜子时,乾清门外必闻儿啼,宫人谓“鬼太子索诏”。

  有人献策:

  “请移帆于太庙,以祖宗威灵镇之。”

  移帆当夜,太庙四十八盏长明灯尽灭,太祖高皇帝木主自裂,木心里竟也流出赤藻金汁。

  史官不敢下笔,只于《起居注》暗记一笔:

  “天启七年六月,夜,庙有血香。”

  三、无名礁起 鲛人立市

  海上,归墟深处。

  赤藻金汁连日浮涌,竟于原“星野礁”旧址,黏结出一圈新陆地。

  陆地高出水面仅三尺,却广数十里,赤茎海藻交织如巨网,网眼间填满铜匣碎片、乌木舰骨、烧熔的铁炮,像一座巨大的水下坟场被潮水推出。

  最先登礁的,是一群被登莱水师遗落的残兵。

  他们本抱木等死,却见赤藻缝间嵌满无字绢片,每张绢心留一掌印,像有人在水底与他们击掌为誓。

  残兵们以匕首割掌,血滴绢上,掌印与掌印重合,竟发出微微热意,似被火烤。

  热意顺掌心透骨,人人只觉胸中块垒尽消,齐声大哭,又齐声大笑。

  哭笑声中,赤藻节节拔高,于礁中央结成一座天然穹庐,穹顶悬一滴巨硕金汁,久凝不落。

  残兵中有老卒识得,惊叫:

  “鬼市——鬼市又活了!”

  话音未落,水面破开,鲛人群浮而出,各捧赤漆木盘,盘中空无一物,惟盘心亦留一掌印。

  鲛人齐以汉语高呼,声音却似自水底传出,嗡嗡如鸣金:

  “奉礁主令,开市!”

  残兵愕然:

  “礁主是谁?”

  鲛人不答,只以手指礁北。

  众人回首,见赤藻穹庐下,不知何时已立起一面新帆——

  黑底、赤圈、无字,却比旧日“无名”舰帆更大,更静。

  帆下背手站一人,披焦边血衣,衣缺一目,却补绣上一枚小小新日。

  那人披发不冠,海风拂面,露出半张被火吻过的脸,眉眼仍是沈星野,却像被海水泡去一半人间气。

  他抬手,以掌贴帆,帆即缓缓落下,像一面温顺的巨翼,覆在穹庐之上。

  沈星野开口,声音不高,却教千里海涛同时噤声:

  “今日起,

  不立年号、

  不奉朝廷、

  不书姓字。

  凡至此礁者,

  以掌认旗,以血认火,

  天下苦沈氏者,皆兄弟;

  天下苦朝廷者,皆姐妹。

  此地名——

  ‘无名礁’。”

  残兵、鲛人、漂民、逃囚,齐以掌贴帆,血与火交,竟无一人发问。

  穹顶那滴金汁终于坠落,落地化作一湾小小泉眼,泉色赤金,昼夜不冻。

  沈星野以指尖蘸泉,于空中虚写一字——

  字未成,已被风收走。

  他笑,像笑给整个天下看:

  “无字,便是万字;

  无名,便是万姓。”

  四、太液池冰 小皇帝北望

  同年冬,京师奇寒。

  太液池结冰三尺,冰面却自裂成一枚巨大掌印,五指分明,正指南海。

  小皇帝病中踉跄至池边,以手按冰印,掌纹与冰印严丝合缝。

  他忽清醒,下诏:

  “朕要亲巡南海,以慰海神。”

  满朝哗然,太后怒斥“妖冰惑众”,锁帝于西苑。

  当夜,西苑琉璃瓦上,却出现一排赤足脚印,脚印自太液池起,跨宫墙、越殿脊,直抵皇帝寝殿。

  守卫皆昏迷,惟小皇帝赤足相随,口中喃喃:

  “二哥……带我去看海。”

  脚印尽头,窗棂大开,寒风灌室,吹得御案上摊开的《山海经》哗哗作响,书页自行停于“归墟”条,空白处,被人以指蘸水写下一行:

  “水幕昭雪,火笔点睛;

  欲断沈氏,先断无名。”

  字迹瞬息干涸,像从未出现。

  五、水幕昭雪 火笔点睛

  腊月二十三,无名礁。

  赤藻金汁已凝成一条蜿蜒小渠,渠心漂着一张张新织的空白绢。

  沈星野每夜独坐渠边,以掌蘸金汁,凭空抚绢。

  掌印落下,绢仍空白,他却似看见千军万马自掌下奔腾而出,马蹄踏火,鬃毛滴星。

  这一夜,风自北来,带来久违的大陆雪气。

  沈星野忽抬头,见海面远远浮起一盏小小宫灯,灯罩上绘着金龙,缺左目。

  宫灯后,是一叶孤舟,舟上只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披旧斗篷,斗篷下露出半截貂裘断袖,竟是曹吉祥;

  小的赤足,披一件过长明黄袍,正是小皇帝朱祁镇。

  舟未靠礁,已被鲛人拦下。

  曹吉祥面色惨白,独臂抱拳,声音沙哑如裂帛:

  “老奴奉大明天子,来送还一物。”

  说罢,他以齿咬开斗篷,取出一方被血浸透的裹尸布残帆。

  残帆上,血字仍在蠕动,却只剩最后一行未消:

  “山海之眼,已睁。”

  沈星野隔渠相望,目光平静,像看一个早已焚尽的影子。

  小皇帝却挣脱曹吉祥,赤足踏水,一步步走上礁来。

  鲛人欲拦,沈星野抬手制止。

  孩童行至穹庐下,仰面看那面无字巨帆,轻声问:

  “你是我二哥吗?”

  沈星野半跪,与孩童平视,伸手抚其发,掌心灼痕与孩童额际月牙形疤严丝合缝——

  那是先皇旧日抱他时,被冕旒划伤的印记。

  “我不是你二哥,”沈星野低语,“我只是替你撕掉诏书的人。”

  孩童眨眼,似懂非懂,却忽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小空白绢,递上:

  “那……你能替我写上名字吗?”

  沈星野接过绢,以指蘸赤金泉,悬于绢上,却迟迟不落。

  半晌,他收指,将绢折成一只小船,放入金汁渠中:

  “名字,要自己写;

  写在水上,写在火里,写在风里。

  今日起,你叫——

  ‘无名’。”

  小船顺渠漂出穹庐,漂向大海,越漂越大,最终化作一张巨帆,与礁上黑帆遥相对望,一黑一白,一无字一待书。

  曹吉祥远远看着,独臂颤抖,似想说什么,却终以齿咬舌,自尽于舟头。

  血喷在宫灯上,“嗤”一声,灯灭。

  沈星野未回首,只牵起孩童,以掌贴白帆:

  “来,与我一起写——

  写一个没有沈氏的天下。”

  孩童笑,以沾血小拇指,于白帆中央按下一点,像按下新日的种子。

  赤金泉忽涌高丈余,水幕映出两行倒影:

  “水幕昭雪,火笔点睛;

  山海已活,沈氏未死——

  沈氏未死,

  因天下人皆未忘。”

  水幕骤落,白帆得血,轰然鼓满,载着孩童与沈星野并肩的影子,冉冉升空,升成一面新的旗。

  旗下,赤藻穹庐轰然倒塌,化作万顷金汁,流入大海,像一场迟到的春雪,把归墟也染成黎明。

  六、尾声 新章

  多年后,东南沿海仍传:

  若于无月之夜,立潮头,以掌蘸海水,对准风来的方向,用力按下——

  掌下会现一瞬赤金火点,火点随风而逝,却在你掌心留一微小疤,形状正是一枚“日”。

  老人说,那是“礁主”与“无名孩童”在替你写名字。

  名字,

  写在水上,

  写在火里,

  写在风里,

  写在——

  每一个敢以掌击浪、以血问火的人心里。

  于是,天下始知:

  沈氏或许未亡,

  山海或许未老,

  但无名之旗,已替所有被历史漏掉的人,

  另起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