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骨塔更鼓-《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鼓声第二通,地脉比人心先应答。

  皇陵外围三百里,驿道、官道、漕河同时开裂,缝隙里浮起一种赤黑色的“水”,水不流动,却一路爬上路人的脚踝。凡被爬过者,都在脚踝处留下一圈细若发丝的牙印——像是婴孩的乳齿,又像是老妇的犬齿。被咬的人并不疼,只觉时间忽然被偷走一截:

  挑担的货郎再抬头,日头已坠,担子里的杏干全成了杏核;

  赶考的举子眨眼,鬓边黑发雪藏,指间《春秋》腐朽成灰;

  河边洗衣的妇人低头,怀中婴儿已会开口喊娘,声音却老如老妪。

  他们惊恐,却无处诉说,只能把牙印埋进裹腿、袜筒、袖口,仿佛只要看不见,那道“被偷走的岁月”就不会作数。

  二

  骨塔顶端,赤黑的月轮里,有东西在“咚、咚、咚”地叩壳。

  声音每响一次,塔身便长高一寸;塔身每长高一寸,天下便多一道裂隙。

  塔内,黑雾凝成的茧已厚如城墙,茧里却空荡——老七不在其中。

  他正行走在塔壁的“夹层”里,那是一条由无数碎裂“时辰”铺成的甬道:

  左脚踩上去,是母皇登基那天的万岁山呼;

  右脚踩上去,是六兄被赐死那夜的鸦啼霜重;

  再往前一步,他看见自己尚未出生,母皇倚栏望月,指尖蘸着堕胎药,却在最后一刻收手——那一收,便收出了“第七子”。

  甬道没有尽头,却有一盏灯,灯焰是白帽留下的“忠”。

  老七抬手护灯,灯焰照出他胸前的裂缝,裂缝里两根树芽交错,一根写着“朕”,一根写着“债”。

  他每走一步,两根树芽便相互绞紧一分,发出类似琴弦绷断的脆响。

  “朕要还债,债也要还朕。”

  老七低语,声音被甬道四壁反弹,化作层层叠叠的童声,像无数个自己同时在数数:

  “一——”

  “二——”

  “三——”

  ……

  数到“七”,甬道尽头出现一扇门,门楣上无匾,只钉着七枚锈钉,钉帽各雕一兽:螭、虬、夔、狻、貅、貔、凰。

  七兽同时张口,露出七根极细的红线,红线尽头系着同一枚钥匙——钥匙不是金属,而是一截刚被拔下的乳齿,齿根带血,血里浮着“第121章”四字。

  三

  老七伸手取齿,指尖碰到血字的一瞬,整座骨塔突然“活”了过来。

  塔身不再是塔,而是一具倒插在大地上的“巨鼓”——

  鼓面是母皇的脸,鼓腔是历代帝王的骨骸,鼓槌是尚未出生的“下一任天子”。

  老七站在鼓腔里,被无数根“时辰之线”倒吊,四肢拉开,呈“大”字。

  他成了鼓槌,也是鼓面。

  “咚——”

  第三通鼓,由他自己敲响自己。

  声音出口,天下所有牙印同时渗血。

  血顺着裂缝逆流,汇入地脉,再沿地脉灌入骨塔。

  塔身表面浮起一张巨大的“谱”,谱非宫商,而是人名:

  ——六兄、五姊、四兄、三姊、二兄、长姊,以及母皇自己。

  每一个名字都在鼓面上跳动,像被热锅炒爆的粟米。

  “噼啪”声中,名字逐个碎裂,碎成光屑,光屑又凝成七根新的“骨芽”。

  芽无叶,只长刺,刺尖各挑一滴心头血,血里映出老七未来的七种死法:

  被史官毒杀、被百姓分食、被雷劈成灰、被河水溺毙、被烈火焚心、被时间遗忘、被母皇再孕一次——

  七种死法同时冲来,像七口钉棺的钉。

  老七却笑了,笑得胸腔里那盏“忠”灯晃了三晃。

  “母皇,你算尽天下,却漏了一事——”

  他猛吸一口气,将七根骨芽同时拽入胸口,与原本的“朕”“债”两芽缠成死结。

  “——你漏了,‘债’也能生利息。”

  四

  鼓声骤停,骨塔内部开始“倒长”。

  塔尖往地心缩,塔基却向天穹升,整座塔像被天地两头拽住的弦,越绷越紧。

  弦音所过之处,史书自动翻页。

  观星台上的史官眼睁睁看见自己方才写下的“天凰逆现”四字被墨汁反吞,纸面浮出新句:

  “第七子,吞母骨为芽,自击为鼓,鼓成,则天下改元。”

  史官想撕书,却发现自己也被拉进“弦”里——

  他的脊椎成了鼓槌,他的史笔成了鼓针,他的嘴被线缝成“史”字,再也发不出人声。

  弦越绷越紧,终于“嘣”一声断裂。

  断裂处喷出大量“无字之纸”,纸如雪,雪覆盖皇城、覆盖州县、覆盖乡野。

  雪片上印着同一枚齿痕,正是老七掌心的乳齿。

  凡被雪贴脸的人,都在同一时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们回到自己生命最初的一刻——

  有人蜷缩产道,有人浮于羊水,有人尚是精血未合的“半人”。

  梦里传来鼓声,鼓声说:

  “从头开始,从朕开始。”

  于是众人苏醒,却发现自己说话多了枚“齿音”:

  “是”读成“史”,“死”读成“朕”,“娘”读成“凰”……

  字音即咒,咒出口,便成真。

  五

  骨塔终于缩成一枚“骨丸”,高仅七寸,表面布满鼓纹。

  老七跌坐在废墟中央,胸前九芽缠成一束,化作一柄“骨钥”。

  钥齿便是那枚乳齿,齿根滴落黑白二血,黑血落地生“债”,白血落地生“朕”。

  两血交汇处,浮起一道门,门比夜色更黑,门楣上终于出现匾额,却只一个字:

  “初”。

  老七抬手推门,门后吹来一阵极冷的风,风里裹着第三通鼓的余音。

  鼓音在他耳边化作一句耳语:

  “岁月初啼之后,不是成长,是归还。”

  “还什么?”

  “还朕最初借你的那声‘哭’。”

  老七恍然——

  原来自己出生那刻没哭,是母皇替他哭了;

  如今他要连本带利,把那一声哭还回去,附带天下所有的牙印、所有的“被偷走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对门后未知的黑暗张开嘴——

  喉咙里却先一步长出第十根芽,芽尖不是叶,不是刺,而是一张小嘴,嘴形与母皇一模一样。

  小嘴替他哭,哭声却像千万人同时被掐住脖子:

  “哇——”

  哭声出口,骨丸当场碎成七份,七份同时飞入门后,门随即合拢。

  原地只剩老七一人,胸口平整,芽与钥皆无。

  他低头,看见自己影子被月光钉在地上,影子的心口处,多了一枚“空鼓”——

  鼓面无人,鼓槌自悬,只等第四通鼓。

  六

  远处,更楼上传来更鼓,更夫敲到“四更四点”,忽然敲空。

  鼓槌落下,却发出“咚”的一声——

  第四通鼓,提前响起。

  鼓音落地的瞬间,天下所有“齿音”同时崩裂:

  史官的嘴炸成血花,纸面浮出空白;

  百姓的舌头齐根而断,断舌却化作一群白鸟,鸟翼上各写一字,连起来正是:

  “第七子,骨塔已立,鼓已三通,尚欠一命。”

  鸟群飞向皇陵,在旧址上空盘旋,投下大片阴影。

  阴影中央,老七独自站立,抬头望鸟,轻声道:

  “欠的那条命,是我,也是你们。”

  他伸手,对着虚空做出“击鼓”之势——

  没有鼓,没有槌,只有风。

  风撞胸骨,发出最后一声闷响:

  “咚。”

  鸟群同时折翼,血羽漫天。

  血羽落地,化作一张张“无字之纸”,纸上慢慢浮出同一行小字:

  【第122章?鼓罢偿命】

  风停,更鼓哑。

  第七子站在血羽中央,胸口再次传来“咔”的一声轻响——

  那是第十一根芽,正在悄悄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