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鼓罢偿命-《第七子,血字遗诏》

  一

  第四通鼓的余音,像一柄钝刀,慢慢割开夜色。

  老七站在血羽中央,胸口“咔”一声脆响——第十一芽破骨而出。

  这回不是枝,不是刺,是一截极细的“脐带”,通体透明,却能看到里面涌动的黑血。

  脐带一端连着他心脏,另一端没入虚空,像被谁提前攥在不知名的手里。

  老七低头,伸手去攥,指缝却穿过脐带,抓了个空——

  那东西根本不存在于此处,它系在“时间”上,系在“未生”与“已死”的缝隙里。

  他只摸到一手风,风冷得发黏,像母皇当年蘸着堕胎药、又收回的指尖。

  二

  血羽落地成纸,纸无字,只在纸角印着一枚“齿孔”。

  齿孔共七颗,排成北斗。

  鸟群死尽,更夫失踪,皇城九门同时自动开启,门轴发出婴孩啼哭般的“吱——呀”。

  城门大开,却无人敢进,也无人敢出。

  因为门洞中央,多了一道“影墙”——

  由所有断舌白鸟的魂凝成,墙厚一指,墙里浮动着无数张嘴,嘴形各异,却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鼓罢偿命,命是谁?”

  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一路顺着官道滚到州县,滚到乡野,滚到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枕边。

  婴儿在梦里被声音吓到,集体发出一声“嗝”,嗝里喷出极细的黑丝,黑丝落地便钻入地缝,像给大地缝了条暗线。

  线头最终汇到皇陵旧址,汇到老七脚下,汇成一张“命网”。

  网眼恰是七枚齿孔,网心悬着那截透明脐带。

  老七站在网心,忽然明白——

  所谓“偿命”,不是杀人,是“交税”:

  把活过的年岁,连本带利,还给最初借你时间的人。

  而那个人,此刻正通过脐带,一寸寸收回利息。

  三

  脐带动了。

  先是轻轻一提,老七便失去七岁——

  他眼前闪过七岁那年的自己,正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偷看母皇杖杀宫女;

  记忆里宫女的脸瞬间被擦成空白,杖杀声也随之哑默,像被谁用抹布抹掉。

  紧接着第二提,失去十四岁——

  那年他第一次杀人,用母皇赐的短剑刺死六兄;

  剑光、血花、六兄最后的笑,全被抽走,只剩一截无头无尾的“空白天”。

  第三提,失去二十一岁——

  那年他离宫出征,归来时母皇已自刎;

  凯旋鼓、丧钟、雪夜、火把,统统消散,像从未发生。

  三次提线后,脐带明显粗了一圈,里面黑血翻涌,鼓胀如蛇。

  老七却不见老,反而愈发年少——

  眉间杀气褪尽,唇上青须缩回,肩胛变薄,指骨缩细,

  眨眼间,已退回十二三岁的少年,眼里蓄着未解的茫然。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那枚“空鼓”影子,也在同步缩小,鼓面却越来越清晰——

  鼓面映出母皇年轻时的脸,正对他勾指,像在催:

  “再给,再给一点,就够本了。”

  四

  第四题,未能落下。

  因为皇城外,突然传来一声“哇——”的婴啼。

  啼哭极新,新得带着胎血,新得连夜色都被撕开一道红缝。

  婴啼一起,脐带猛地一抖,像被谁掐住七寸。

  老七趁势抬手,并指如刀,朝自己胸口“空鼓”处狠狠一划——

  没有血,只有一道“裂音”:

  “嗤——”

  裂音出口,化作一面极小的“逆鼓”,鼓面是母皇的脸,鼓槌却是他自己的一截指骨。

  老七攥住逆鼓,对着脐带,反手一击——

  “咚!”

  鼓声倒卷,沿着脐带逆流而上,冲进未知黑暗。

  黑暗里传来母皇的闷哼,似被这一记“逆子之鼓”敲中心口。

  脐带瞬间松弛,黑血倒灌,全部涌回老七体内。

  失去的年岁,如退潮般轰然返回——

  七岁、十四岁、二十一岁,一层层叠回骨血,叠成比先前更锋利的记忆。

  老七再睁眼,眸中多了一环“重瞳”,一环映“朕”,一环映“债”,两环相套,像两枚互噬的蛇。

  他抬手,对着影墙,淡淡道:

  “鼓已罢,命已偿,还差一步——”

  “差谁?”千里万口同问。

  “差你。”

  老七伸手,插进影墙,像插进一层湿纸。

  墙里所有嘴同时闭嘴,发出“啵”一声轻响,似千万气泡同时破灭。

  影墙坍缩,坍成一枚“舌丸”,通体雪白,表面却覆满细小黑字,字字都是“鼓”。

  老七捏碎舌丸,丸碎成粉,粉随风扬起,扬成一场“字雪”。

  雪落之处,所有被断舌的人,同时长出新舌——

  舌头却只剩一个功能:

  逢人便说“第七子偿了命,还剩一声鼓”。

  那鼓声,便是他们的新心跳。

  五

  更楼方向,忽传来“咚——”第五响。

  更夫明明失踪,鼓却自鸣。

  鼓音一起,大地上的“命网”骤然收紧,七枚齿孔同时断裂,裂口喷出七股黑泉。

  黑泉在空中交汇,凝成一具“逆棺”——

  棺头朝地,棺尾朝天,棺盖是母皇年轻时的脸,棺底是老七十二岁时的脸(那张他从未活到的脸)。

  逆棺悬在半空,对他发出邀请:

  “进来,还了最后一鼓,你便不再欠朕。”

  老七笑,笑里带齿音:

  “我若进去,谁替天下敲第六通?”

  他转身,对着虚空,屈指一弹——

  “铮!”

  指尖竟弹出第七根“骨弦”,弦是第十一芽所化,弦音凄厉,却带着少年破嗓的亮。

  弦音飞起,缠住逆棺,猛地一绞——

  “咔嚓!”

  逆棺当空碎成七瓣,瓣瓣都映出母皇不同的死相:

  鸩杀、杖杀、自刎、溺毙、火焚、雷殛、空老。

  七瓣棺木同时燃烧,火却是黑的,火里传来母皇最后的咒:

  “第七子,你偿命,你逃命,你终究还得——”

  “——还得把朕再孕一次。”

  咒音未落,黑火已尽,火尽处,只落一枚“逆胎”。

  胎形完整,脐带却连在老七脚踝,像一条锁链。

  老七抬脚,把逆胎踢向皇城方向,踢得脐带“哗啦”一声绷直。

  逆胎落地,发出“咚”的闷响——

  第六通鼓,就此完成。

  鼓声所过,皇城九门同时关闭,门缝挤出大量“无字之纸”,纸把整座城包成一枚巨大的“纸茧”。

  茧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心跳,每一声,都是第七通鼓的倒计时。

  六

  老七站在茧外,抬头望天。

  天幕上,母皇的脸已淡不可见,只剩一条极细的脐带,像根断线风筝,飘在夜空。

  他伸手,对自己胸口那面“空鼓”轻轻一拍——

  “咚……”

  鼓音极轻,却传得极远,远到未来,远到尚未出生的婴孩耳中。

  婴孩在各自的胎梦里,同时皱眉,同时伸手,同时握住一条“未生之线”。

  线的那头,系着老七的第七通鼓——

  也是最后一通。

  他收回手,转身,向皇陵相反的方向走。

  一步,年少;

  两步,年长;

  三步,年衰;

  四步,骨骸;

  五步,空衣。

  空衣倒地,衣心处,那面“空鼓”仍在,鼓面终于出现裂纹,裂纹里,透出微光。

  光里,有婴儿将哭未哭,有母皇将孕未孕,有天下将乱未乱。

  更楼残鼓,风一过,发出最后余音:

  “鼓罢偿命,命未偿完,

  第七子已死,第十一芽尚活,

  ——且待第七通。”

  风停,衣化尘。

  尘里,只剩一根透明脐带,一端系空鼓,一端伸向遥遥未知的第七通鼓。

  夜色如刀,刃口悬在天下人的头顶,只等那一声婴啼,便把新与旧、生与死、罪与债,一并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