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结火-《第七子,血字遗诏》

  (开篇引子)

  “火一旦结,便不再是火,

  而是一道痂。

  痂下新生的,未必是肉,

  也许是另一场未赊出去的风。”

  ——

  一

  列车在黑暗里急刹,像谁猛然攥紧一条滚烫的锁链。

  惯性把所有人甩向未知,可车厢里原本就空无一人,

  只有顾无咎仍坐在原位,被自己的影子反扣在座椅上。

  布老虎的铜骨架在他怀里发出极轻的“咔哒”,像替谁把关节复位。

  车门洞开,外面是纯粹的夜,没有月台,也没有轨道,

  只有一条向下延伸的楼梯,梯级用烧尽的欠条垒成,踩上去会发出“赊——赊——”的碎响。

  二

  广播最后一次播报,声音却从顾无咎自己的喉咙里溢出:

  “终点站,结火。”

  他愣了半息,才意识到那张“债火未结”的横批,

  早被他揉进心口,如今化作第二声带,替他报站。

  布老虎挣脱他的手臂,率先跳上楼梯,铜骨架在黑暗里擦出一路星火。

  星火不照别人,只照顾无咎脚前寸许,

  像吝啬的债主,只肯给他刚好“下一步”的光。

  三

  楼梯尽头,是一间没有四壁的账房。

  地面是烧红的算盘珠,悬顶是结冰的借据,

  中间摆着一张独脚桌,桌面裂口处不断渗出暗金色的火油。

  桌后坐着一位少年,脸是顾无咎十六岁时的模样,

  左眼装着铜铃碎片,右眼燃着那粒炭火——

  正是他亲手给布老虎安上的“眼珠”。

  少年开口,声音却老得像锈钉刮过玻璃:

  “顾无咎,你赊的风、欠的火,利滚利,

  如今连本带息,共欠——”

  他抬手,算盘珠自行跃起,噼啪一阵,

  最后“嗒”一声,归零。

  “共欠,一场无风无火、无痛无觉的余生。”

  四

  顾无咎笑了,把布老虎骨架往桌上一放,

  “我来,不是还债,是结火。”

  “结火”二字出口,桌面火油骤凝,

  化成一枚极薄的火漆印,印面却空无一字。

  少年账房挑眉——那动作顾无咎熟得发怵,

  仿佛镜子突然有了杀意。

  “想结火,需以火种封缄,

  可你的火种,早已散尽。”

  顾无咎摇头,抬手解开第一颗衣扣,

  露出锁骨下那团尚未愈合的焦痕——

  正是他先前塞进心口的横批“债火未结”。

  焦痕已变成活物,一呼一吸,喷出细小青焰。

  五

  “火一直都在,只是改行做了内伤。”

  他两指探入伤口,撕下那团焦痕,

  像撕掉一张被汗水粘在皮肤上的旧车票。

  焦痕离体,竟发出一声婴儿般的啼哭,

  哭音所过之处,结冰的借据纷纷坠地,

  摔成一地碎镜,每片碎镜里都映着顾无咎不同年龄的欠债现场。

  少年账房见状,终于起身——

  独脚桌瞬间失去支撑,却并未倒塌,

  反而悬停于半空,火漆印飘到顾无咎指尖,

  像等待签名。

  六

  “结火者,需先承认火已无用。”

  少年声音忽然轻得像赊风时的耳语。

  顾无咎把焦痕按在火漆印上,

  青焰与火漆相遇,发出“嗤”的一声,

  竟化成一滴极重的黑水,

  黑水落在算盘珠上,珠子立刻生锈、粉化,

  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小字——

  全是“顾无咎”三字,写满一生。

  黑水继续坠落,触及地面,

  红热的算盘珠竟被瞬间冷却,

  结成一面黑镜,镜里不再是回忆,

  而是一条笔直向前的铁轨,

  铁轨尽头,是列车重新亮起的灯光。

  七

  少年账房低头,看自己的身形被黑镜一点点吸走,

  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

  擦到只剩一句:

  “风赊完了,火也结完,

  别再回头,

  回头只剩未烧完的灰。”

  顾无咎想说什么,喉咙却先一步被火漆封住,

  唇齿间只剩滚烫的沉默。

  布老虎忽然跃起,铜骨架在黑镜上敲出最后一声——

  “叮!”

  镜面龟裂,裂缝里涌出一阵极轻的风,

  风里带着新鲜草根的味道,

  像谁把春天赊给了他,

  且不计利息。

  八

  黑镜碎尽,少年账房随之消散,

  独脚桌、火漆印、结冰的借据、烧红的算盘珠……

  一并沉入无底的暗。

  顾无咎站在原地,怀里重新变得空空,

  布老虎的铜骨架已化作一枚极小的钥匙,

  钥匙柄上刻着新字:

  「结火之后,风可自由。」

  他把钥匙插进自己心口原属焦痕的伤口,

  轻轻一拧。

  “咔哒——”

  体内像有一间尘封多年的房门被推开,

  门后涌出的,不是光,也不是暗,

  而是一阵平静到近乎残忍的空白。

  九

  空白迅速蔓延,像一张刚出厂的纸,

  没有任何折痕,也不属于任何人。

  顾无咎忽然意识到:

  结火,并非把火熄灭,

  而是把火变成纸,

  把债变成字,

  把余生变成一张可以重新书写的、

  却再也烧不起来的——

  无风无火之页。

  他抬手,在空白里写下第一行:

  “下一站,无名,

  亦无债。”

  十

  空白收拢,化作普通夜色。

  远处,列车重新启动,车门大开,

  车厢里灯光明亮,空无一人,

  先恭候下一位乘客。

  顾无咎迈步上车,脚步轻得不像自己,

  像谁把“重量”那一栏从命运里划掉。

  列车广播响起,却不再是他的声音,

  而是一道陌生、平静、带着清晨露水的播报:

  “各位旅客,下一站——

  风已售罄,火已结清,

  本站不提供赊账服务。”

  十一

  列车加速,窗外的黑暗渐渐稀释成日常夜色,

  偶尔有路灯掠过,像普通人生。

  顾无咎坐在原先的位置,

  把那枚“结火”钥匙挂在窗前扶手上,

  任它随列车颠簸,发出极轻的“叮——”

  像替谁继续报站,

  又像替谁守灵。

  他闭上眼,第一次感到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

  不再像催债,而像心跳。

  节奏平稳,

  无风,

  无火,

  无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