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雾偿-《第七子,血字遗诏》

  开篇引子

  “风停了,债还在;火灭了,灰尚温。

  人说赊账的是风,偿债的是雾——

  雾比风更慢,却比风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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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一

  列车驶出隧道时,雾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旧账单,贴在窗上。

  顾无咎把帽檐压低,只露出半截下颌,像一柄未出鞘的刀,连反光都欠奉。

  他手里捏着一张被汗水浸软的车票,终点站那一栏是空白——

  售票员说,那是“下一站”的意思;

  可他心里清楚,那是“债还未结”的意思。

  二

  车厢尽头,小女孩抱着一只残缺的布老虎,老虎的左眼是纽扣,右眼是黑洞。

  她一遍遍哼着走调的《赊月谣》,调子每转一次,布老虎的空眼眶里就掉出一粒火星。

  火星落在地毯上,不燃,只烙出小小的焦痕,像谁用指尖在命运里按了个省略号。

  顾无咎看了一会儿,走过去,蹲身,把布老虎的右眼眶捻灭。

  “别赊给回忆利息,”他对小女孩说,“利滚利,会咬人。”

  三

  列车广播忽然滋啦一声,像被谁掐住脖子的鸟。

  紧接着,一道沙哑男声报站:

  “下一站——雾偿,只下不上。”

  车厢里寥寥数人,却同时抬头,仿佛被同一根线提起木偶。

  雾偿?

  没人听过这名字。

  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摸向自己最深的那道旧伤口——

  有人摸到空钱包,有人摸到断指,有人摸到一张写着“对不起”却未寄出的信。

  顾无咎摸到的是一枚铜铃,铃舌被摘掉了,摇不出声。

  那是债火留给他的收据。

  四

  车停了,门却不开。

  雾从门缝里渗进来,像稀释的墨,一点点把人的轮廓涂改。

  小女孩忽然把布老虎塞进顾无咎怀里:“替我看它一会儿,我下去买点东西。”

  “雾场站不卖东西。”他说。

  “卖的,”女孩回头,眼里映着未燃的火,“卖‘偿’。”

  话音未落,她的身形被雾折成两段,像一张被撕毁的借据,轻飘飘地消散。

  五

  门终于开了。

  外面没有月台,只有一条笔直的、由灰烬铺成的小路,路牌写着——

  「此去无回,赊风者以雾偿。」

  顾无咎把帽檐又压低了三分,抬脚。

  鞋底踏碎灰烬,发出极轻的“嚓”,像谁把旧账翻了一页。

  布老虎在他臂弯里忽然自己转过头,剩下的左眼纽扣映出前方景象:

  雾中慢慢升起一座城,城墙是未付的利息,城门是未熄的余烬。

  城门楼上,高悬一副对联——

  上联:风赊千古账;

  下联:火贷一时情;

  横批:债火未结。

  六

  顾无咎低头,对着布老虎自言自语:

  “原来下一站,不是终点,是回典。”

  他取下帽檐,别在布老虎头顶,像是把最后的遮羞布也典当出去。

  然后,他迈步进城。

  雾像一张刚刚誊清的账单,一页页贴到他脸上,字迹尚湿——

  每一行,都是他赊过的风、欠过的火。

  而城门在身后,吱呀阖上,像一声迟到的叹息。

  七

  城内无灯,却有光。

  光来自遍地燃烧的“欠条”——

  一张张黄纸浮在半空,火舌舔舐,却不化成灰,只不断增生新的条款。

  顾无咎走到城中心,那里摆着一张旧式柜台,台面裂着缝,缝里渗出暗红。

  柜台后,站着一名戴圆框眼镜的账房先生,脸是空白,没有五官,只写着一行字:

  「请以记忆偿付利息。」

  顾无咎把布老虎放上柜台:“我替人托管,利息先赊。”

  账房先生摇头,空白处缓缓浮出新的墨痕:

  「赊无可赊,只能偿。」

  八

  布老虎忽然自己裂开,棉花里滚出一颗极小的炭火,像被囚禁的星辰。

  炭火落在柜台,瞬间引燃整座城。

  火不是红,是青,青得发冷。

  冷火里,顾无咎看见自己的影子被一页页翻开——

  少年时他赊给故乡的一阵风,成年后他欠情人一场火,

  中年时他偷了死者一声叹息,老年时——

  老年尚未来,却已提前被写成坏账。

  他伸手想掐灭火苗,却发现自己的手掌正从指尖开始透明,像被橡皮擦掉的错字。

  九

  “偿清之前,肉身先作废。”

  账房先生无嘴,声音却从火里传出。

  顾无咎苦笑,把最后剩下的铜铃丢进火中。

  无舌的铃在青火里居然发出声音——

  “叮——”

  极轻,却让整个赊风欠火的城为之一顿。

  火舌倒卷,像被那声“叮”吓呆的蛇。

  顾无咎趁这一瞬,抬手扯下城门楼上的横批——

  “债火未结”四字被他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心口。

  “下一站,我亲自去接。”

  十

  青火轰然炸开,却不是毁灭,而是归零。

  雾偿城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一点点褪去。

  顾无咎站在空白里,手里只剩那只被烧掉棉花的布老虎骨架,

  骨架是铜制的,极轻,极韧。

  他把它折成一枚钥匙,插进虚空里一拧。

  咔嚓。

  列车汽笛声远远传来,像谁在提醒:

  “迟还者,需付加倍的夜。”

  十一

  车门再次打开,里面灯光明亮,空无一人。

  顾无咎迈步上车,把铜钥匙当车票递给检票员。

  检票员没有脸,只有一张旋转的磨盘,磨盘上刻着:

  「下一站——无名。」

  列车启动,窗外空白被拉成一条直线,像尚未书写的借据。

  顾无咎坐到原先的位置,把布老虎骨架放在膝头,轻轻替它安上两粒新眼珠——

  一粒是铜铃碎片,一粒是他刚从心口掏出的、尚未冷却的炭火。

  布老虎眨了眨眼,发出极细的声音:

  “风赊完了,雾偿过了,下一站——

  债火由你亲手点,亲手灭。”

  十二

  列车加速,驶向更深的黑夜。

  顾无咎把帽檐重新戴上,这一次,他没有压低。

  他抬头,从车窗倒影里看见自己——

  脸上空无一物,像尚未落款的债单。

  他伸手,在雾气的窗玻璃上写下两个字:

  「结火。」

  字迹刚成,便迅速凝结成霜,又被下一阵不知来向的风吹散。

  列车广播最后一次响起,只有一句:

  “各位赊客,下一站——

  自焚即自由。”

  灯光骤灭。

  车轮与铁轨擦出青白的火花,像无数未尽的灾火,终于找到落脚。

  黑暗里,顾无咎把布老虎抱紧,轻声答:

  “好,那就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