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活字为碑-《第七子,血字遗诏》

  雪坟合拢,纸鹤成灰,天地却并未安静。

  我胸口那页“白”字忽然自己翻页,

  像一柄薄刀,从骨缝里撬出第二道裂口。

  裂口里没有血,只有一排排细小活字,

  像刚出窑的铅字,

  还冒着热气,

  却一个也不敢先开口。

  我伸手去拈,

  指尖刚触到最边缘一个“殳”字,

  整排字便哗啦一声立起,

  化作一条黑色锁链,

  链节皆是反写的“七”,

  锁链一头嵌进我胸口,

  一头拖向雪地深处,

  像要把我捆进某段未写完的往事。

  我踉跄随行,

  每一步,锁链便缩短一扣,

  雪地上便浮出一行凸字:

  “第七子,归位。”

  字越升越高,

  高到第七步时,已长成七座黑色石幢,

  幢顶各悬一枚空 bell,

  无风自响,

  响一声,我掉一魄;

  响七声,我七魄尽失,

  只剩胸口那页“白”字还固执地跳动,

  像替我把最后一魄守灵。

  第七声余音未绝,

  石幢忽然同时开裂,

  裂缝里涌出暗红浆液,

  浆液遇雪不凝,

  反而爬成一幅活字版,

  版上排着一整页反向的遗诏:

  “凡第七子,必以自身为字模,

  压印于雪,方可换得一次‘不杀’。”

  我识得那语气——

  是父亲临终前最后一道哑声,

  被雪埋藏多年,

  如今借我的血重新排版。

  浆液爬完最后一笔,

  活字版忽然翻起,

  像一口横躺的棺材盖,

  把我连同锁链一并扣入。

  黑暗里,我听见“咔嗒咔嗒”机括声,

  仿佛有无数拣字工在黑暗里排版,

  每一声,都从我身上削下一厘;

  每一厘,落在版上便长成一枚新字,

  字皆反向,

  却无一不是我的本名——

  “七”。

  我不知被削了多少厘,

  直到最后一枚“七”字被拍进版心,

  黑暗忽然透亮,

  亮成一张巨大的印纸,

  纸面空白,却自带黏性,

  把我整个人正面朝下地黏上去。

  我挣扎,却听见纸张下方传来母亲的声音:

  “别动,再动,字就糊了。”

  我立刻不敢动,

  像小时候被她按在案前描红,

  一笔错,整张《孝经》作废。

  于是我只能贴耳听,

  听自己的心跳被压成印迹,

  “咚——”一声,

  空白纸上便浮出一枚朱印:

  “第七子,血字为碑。”

  印完,纸自折叠,

  折成一座极小极小的碑,

  碑上无文,

  只嵌着一枚反向的“七”,

  像一枚被岁月反钉的钉。

  碑成,我被释放,

  跌回雪地,却轻得像一张刚印完的纸。

  我低头看胸口——

  那页“白”字已被撕走,

  只剩一个方方正正的空白,

  空白边缘渗着一圈齿痕,

  像被某只看不见的校对错咬了一口。

  我伸手去摸,

  指尖刚触到齿痕,

  整座雪地忽然开始“咔咔”升版——

  雪粒化作铅字,

  霜花化作排版棍,

  连远处那行脚印也被倒钩着拉回,

  排成一条长长的印张,

  印张尽头,

  赫然立着一只巨大的墨色辊筒,

  辊筒上刻着同一行小字:

  “再印一次,便可活;

  印错一次,便永死。”

  我识得那是父亲生前最珍视的“第七副版”,

  据说只印过一次,

  印的是他自己的死亡通告,

  印完,版就被雪藏,

  等待下一个“第七子”来作字模。

  如今,辊筒缓缓转动,

  像一口磨盘,

  把我最后一丝影子也卷入墨槽。

  我无路可退,

  只能深吸一口气,

  把胸腔那个空白对准辊筒,

  任它把“失去的白”

  重新压印成“得到的黑”。

  辊筒压上来的一瞬,

  我听见“嘶啦”一声——

  不是纸裂,也不是命裂,

  是时间裂。

  裂缝里,

  我看见父亲站在七年前的春夜,

  手执削字刀,

  正把“第七子”三字从族谱里剜下;

  我看见母亲跪在雪炉前,

  把最后一枚铜钱熔成铅水,

  倒入“七”字铜模;

  我看见自己尚未出生,

  已被排进一纸空白遗诏,

  等一场雪来盖章。

  所有画面同时被辊筒压成一条窄窄的印迹,

  印在我胸口那个空白处,

  字迹反得不能再反,

  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第七子,

  你以雪为纸,

  以血为墨,

  以自身为字,

  印成此碑,

  从今往后,

  你不再是人,

  你只是

  一次被反复印刷的

  ‘不杀’。”

  辊筒停,

  雪地静,

  印张自折成一本无封面的薄册,

  册口写着第144章的章名:

  “活字为碑”。

  我伸手去接,

  册子却化作七枚冷铅,

  叮叮当当落进我胸口空白,

  恰好填满那圈齿痕,

  像替我把丢失的“白”

  重新铅封。

  我抬头,

  天已放亮,

  雪却未化,

  七座石幢不知何时已移到我周身,

  围成一间无顶的字狱,

  狱墙皆由反写“七”字砌成,

  墙头各悬一枚空 bell,

  无风,

  却齐齐对准我,

  像等我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张嘴,

  喉咙里却先滚出一枚铅字,

  落地成声——

  “印”。

  声出,

  七座 bell 同时炸裂,

  碎片化作七片白羽,

  羽根各带一滴朱印,

  印文相同:

  “第144章,校完。”

  白羽飞起,

  在空中排成一行反向小字,

  像给天空打样:

  “下章,

  ——拆版。”

  我抚胸,

  铅字已冷,

  心跳却重新归位,

  像刚从印床上卸下的第一块活字,

  边角尚带毛刺,

  却已可被任意挪到

  下一行杀机里。

  第七子,

  于活字版上,

  封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