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题未定-《第七子,血字遗诏》

  墨停雪尽,天光像一把钝刀,把夜从中间剖开。

  碑心那尾鲤骨忽然睁眼——没有瞳仁,只有两个小小的、正在凝固的“止观”二字。

  它眨了一下,二字便坠落,砸在雪地上,发出铜钟般的闷响。

  响声过处,所有脚印里的文字同时抬头,像被唤醒的守墓人,

  齐声报出自己生前的罪名:

  “我上过饥荒。”

  “我改过弑君。”

  “我把女人写进河,把孩童写进井。”

  “我把自己的姓氏,缝在龙袍里。”

  ……

  每报一声,碑体便亮一分。

  亮到第七声时,碑面忽然渗出鲜血——

  却不是人血,是墨血。

  墨血顺着碑纹游走,勾勒出一张被拉长的脸:

  高颧、无唇、鼻梁被削平,只剩两个孔洞,

  像被岁月用铁锹铲过的历史。

  那张嘴忽然张开,吐出一枚钥匙,铜质,钥匙齿是断裂的简牍形状。

  钥匙落地,发出“史”的一声轻响。

  雪原立刻裂开一道缝,缝里是一座倒悬的史馆:

  梁在下,基在上,匾额反钉,灯笼倒燃。

  门口守着两具无骨史官:

  皮囊空荡,却用腰带把自己系在柱上,

  像两件被风遗忘的朝服。

  鲤骨从碑心游出,每游一寸,便掉下一节透明的骨刺。

  骨刺落地,长成小小的、没有叶子的梅树,

  枝桠上开着“删”字形状的花,

  花一瓣瓣剥落,拼成一句行走的判词:

  “凡删人一字者,必被字删一世。”

  鲤骨不理会,它只管用下颌咬住那枚钥匙,

  然后——

  一头撞进倒悬史馆的大门。

  门内,所有简牍都反着写:

  “君”在上,“臣”在下;

  “杀”在左,“生”在右;

  “春”字被劈成两半,一半写着“饥荒”,一半写着“税粮”。

  简牍之间,悬着无数细小的铁钩,

  钩上挂着一颗颗被风干的“年号”,

  像晾在檐下的腊肉,

  轻轻一碰,就掉下一层时光的盐。

  鲤骨游到中央,那里摆着一张案,

  案上摊着一本无字书,

  书页却自己翻动,

  每翻一页,便有一声婴儿的啼哭从纸缝里挤出,

  哭声落地,化作一枚小小的、带血的“口”字,

  滚到鲤骨脚边,

  被它用下颌碾碎,

  碎末飞起,拼成新的页码:

  “第一百八十七章,

  题:口,

  作者:被删之人。”

  鲤骨忽然人立,

  用两侧肋骨夹住无字书,

  然后——

  把自己的脊柱撕下一段,

  蘸着体内残存的雪水,

  在封面写下本章的标题:

  “题未定,

  因凡定题者,皆死于题。”

  写完,它把书合上,

  书脊立刻长出倒刺,

  刺穿它的胸腔,

  却一滴血也不流——

  血早已在上一章流干,

  如今只剩冰渣,

  冰渣里映出下一幕:

  倒悬史馆开始倾斜,

  像有人在地心另一侧缓缓抽走基石。

  简牍纷纷坠落,

  在半空自燃,

  火却是冷的,

  冷光照见每一行被篡改的墨迹,

  墨迹里浮出无数只手,

  手的主人在火中复活,

  他们抓住鲤骨的尾,

  要把它拖进火里,

  做最后一根柴。

  鲤骨不挣扎,

  只把下颌的钥匙吐出,

  钥匙在空中旋转,

  齿口对准火心,

  轻轻一响——

  火灭了。

  火灭处,出现一道门,

  门后不是出口,

  是另一座碑,

  碑上预先刻好了这一行的结局:

  “第一百八十六章,

  鲤骨以自身为钥,

  打开被删之史,

  却发现自己也是

  被删的一页。”

  鲤骨看完,

  忽然笑了——

  笑声像锈钉划玻璃,

  尖锐却透明。

  它把头颅猛地撞向碑面,

  碑应声而碎,

  碎块里滚出无数颗小小的、

  正在跳动的心脏,

  每一颗心脏表面,

  都刻着同一行微雕:

  “下一章,

  由你补完。”

  雪原重新合拢,

  倒悬史馆被大地吞没,

  只剩那本无字书躺在地表,

  封面朝上,

  标题处慢慢浮现新鲜的血字:

  “第一百八十七章,

  题:

  ‘骨终骨始’,

  执笔人:

  ——留空。”

  风过,

  书页翻动,

  空白处等着下一个

  愿意用骨头写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