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她递的不是茶,是选择-《李言李语》

  夜色如墨,宫灯次第亮起,映得内政院廊下光影斑驳。

  苏识端坐于堂中,指尖轻轻摩挲着砚台边缘那页折角的《物料调拨录》,目光沉静如水。

  九皇子府修缮已拖延十七日,所需桐木、青砖、琉璃瓦皆被压在库中不动,而东宫匠作坊却接连三日收进大批上等松木与雕花石料。

  账面写的是“朽木替换”,可她昨夜翻遍工部存档,去年刚换过一轮梁柱,何来如此多“朽木”?

  更巧的是,所有异常调拨,经手人皆为内务府总管周尚礼。

  此人圆滑世故,表面中立,实则早已暗投太子。

  如今这般明目张胆挪用资源,不是试探,便是挑衅——而她知道,这背后必有深意。

  “柳绿。”她抬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拟一道文书,以年终考评为由,请周尚礼明日申时赴内政院茶宴。”

  柳绿一怔,手中笔微顿:“提举……周尚礼从不赴女官之邀。前有尚仪局掌事相请,他推病未至;后有御膳房女丞设席,他也 лnшь派副使代往。此番……怕是也不会来。”

  苏识唇角轻扬,眼底掠过一丝冷光:“所以他这次,一定会来。”

  她顿了顿,指尖点了点案上那份调拨录。

  “因为他觉得我能被拿捏。”

  柳绿心头一震,抬头看她。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苏识脸上,半明半暗,竟透出几分凛然的锋利。

  “他以为我查账只是例行公事,以为我位卑言轻不敢动他。可他忘了——内政院掌稽查六司之权,凡涉宫中用度出入,皆归我辖。他敢贪墨,就该知道,纸包不住火。”

  翌日申时,天光将暮。

  内政院偏厅焚着沉香,茶烟袅袅。

  小案上摆着一套素胎白瓷,釉色温润,是宫中极少使用的南疆贡器。

  主位空着,唯有柳绿亲自奉茶。

  周尚礼姗姗来迟,紫袍玉带,面上笑意温和:“哎呀,柳女官客气了,这等雅器,老夫岂敢轻易享用?”

  “大人执掌内务十余年,劳苦功高,区区一套茶具,如何当不得?”柳绿含笑递上托盘,揭开盖碗——一盏清亮茶汤映入眼帘,浮雪般一点嫩芽覆于水面,幽香沁鼻。

  “这是……‘雪顶佛芽’?”周尚礼瞳孔微缩。

  此茶产自南疆瘴林深处,一年仅采三两,历来仅供帝后御用,连贵妃都未曾赏过。

  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强作镇定接过,笑道:“提举姑姑果然雅致,连这等珍品都有收藏。”

  “非奴婢所有。”柳绿轻声道,“乃陛下昨日亲赐,特命留待贵客。”

  周尚礼手一抖,险些泼出茶汤。

  皇帝赐茶?

  还专为“贵客”留存?

  他脑中电转:莫非陛下已察觉什么?

  还是……苏识借势施压?

  他不敢不饮,只得强笑着啜了一口。

  茶味清冽回甘,初时无异,可不过片刻,额角竟渗出细密汗珠,四肢忽感绵软,心跳也乱了几分。

  这不是旧疾复发——是被人动了手脚!

  他猛地抬眼看向柳绿,后者正低头整理袖口,神情平静。

  “大人面色发白,可是不适?”柳绿轻叹一声,“这几日天气反复,奴婢听说,上月东宫多领了三十车松木,账面记为‘朽木替换’。若被人深究,怕是要牵出不少麻烦……毕竟,内政院新规写着——‘凡逾额调拨,须双印合验’。”

  她语速缓慢,却不疾不徐地补上最后一刀:

  “可您那儿,可只有太子印。”

  周尚礼浑身一僵,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那笔账,是他亲手篡改!

  太子亲口许诺担责,可若真追查起来,圣上最恨结党营私,一个“欺君误国”的罪名下来,他满门难保!

  他强撑道:“那是……那是太子殿下特批!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奉命?”柳绿微微一笑,“可制度在此,单印无效。若有人上报,说您私自通融、纵容逾制,您说,陛下信谁?”

  厅内寂静无声,只剩香炉中一缕青烟缓缓升起。

  周尚礼坐在那里,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这顿茶宴,根本不是考评,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审讯。

  苏识不出面,是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出面——她早已算准他会来,算准他的破绽,甚至算准他此刻的心跳节奏。

  她没用刑,没威胁,只用一盏茶、一句话,便让他如坠冰窟。

  良久,他才沙哑开口:“老夫……需告辞了。”

  柳绿起身相送,目送那身影踉跄离去,转身回厅时,只见苏识不知何时已立于屏风之后,青衣素裙,神色淡漠。

  “成了。”柳绿低声道。

  苏识点头,目光落在那盏未饮尽的茶上,眼中无喜无怒,唯有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今晚,睡不着了。”

  风穿廊而过,吹熄了一盏宫灯。

  黑暗中,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棋子开始动摇的时候,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夜露凝重,宫墙深处万籁俱寂,唯内务府总管周尚礼府邸灯火未熄。

  他独坐书房,手中紧攥那盏“雪顶佛芽”的残茶,指尖发颤。

  茶汤早已冷却,可他额上冷汗仍不断渗出——那一口入喉的清冽,竟如毒蛇缠心,让他整整一夜不得安眠。

  不是中毒,而是恐惧:苏识没有动他一根手指,却将他的命脉置于刀锋之上。

  她知道账目漏洞,知道太子私印,甚至……仿佛洞悉了他每一次与东宫暗使交接的时辰地点。

  他不敢赌。更不敢等。

  翌日清晨,天光初破,周尚礼便亲赴内政院,双手呈上《物料错拨自陈书》,请罪伏地,声泪俱下,自请罚俸三月,以赎其过。

  文书字字泣血,仿佛真是一时昏聩、误信太子特批所致。

  厅中女官低声议论,皆道苏识手段凌厉,终令老狐狸低头认罪。

  唯有柳绿立于侧旁,眉心微蹙。

  待周尚礼退下,她忍不住低问:“提举,此人贪墨确凿,党附东宫,证据在手,为何不趁势彻查,一举拔除?反准其轻罚,岂非纵虎归山?”

  苏识端坐案后,指尖轻抚批阅完毕的文牒边缘,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你以为他是来认错的?”她声音极轻,却如寒刃划过冰面,“他是来求生的。而我要的,从来不是杀一人,而是借一人之眼,窥一宫之局。”

  她将批文递还,末尾一句朱批赫然在目:“周大人忠慎可嘉,宜兼领宫城营造监副使。”

  明为褒奖升迁,实则将其调离内务府核心账房,剥夺实权,再以“营造监”虚职架空——此乃典型的明升暗降,削权于无形。

  柳绿怔住,忽然明白:留他性命,不是仁慈,是利用。

  一个被捏住把柄、又得一线生机的老臣,最怕再度失宠,也最愿意用别人的情报换自己的安稳。

  “他会盯东宫。”苏识淡淡道,“而且会盯得比谁都仔细。”

  当夜,九皇子府偏殿烛火通明。

  萧玦负手立于窗前,玄袍如墨,轮廓冷峻。

  白砚无声入内,单膝跪地复命:“东宫昨夜密召三位边军旧部,皆曾隶属镇国大将军麾下,称‘有要事商议’,至丑时方散。”

  萧玦眸光骤缩,寒意四溢:“他在拉拢兵权。”

  苏识坐在案侧,指尖轻轻摩挲着白瓷茶盏底部一道细微裂痕,仿佛还在回味昨日那场无声交锋。

  “你何时知道他会中计?”萧玦忽然开口,目光锁她。

  她抬眼,烛光映在瞳底,像星火落入深潭。

  “当他接过茶时。”她嗓音平静,“真正贪婪的人,眼神会亮;可他不是。他的眼里没有欲望,只有试探——他在判断我到底知道多少,是不是皇帝授意,背后有没有更大布局。这种人,不怕死,怕失控。给他一点恐惧,再给一条看似体面的退路,他就会自己走进笼子,还替你关上门。”

  话音未落,殿外风起,吹动帘幕。

  寂静中,萧玦缓缓转身,望向她,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近乎震动的情绪。

  这女人,不动刀兵,却已布下千军万马。

  “他要动了。”他低声道。

  苏识轻轻吹熄手中半燃蜡烛,黑暗中只余她一声浅笑,轻若耳语:

  “好,那就让他动。”

  只是次日深夜,内政院密档阁内,烛影摇红。

  苏识独自伏案,翻检一叠泛黄卷宗——那是先帝晚年内务府例行移交的《御前文书归档录》。

  指尖忽顿,一页不起眼的签注跃入眼帘:“翰林院奉诏重修遗诏底稿,七日三易,终定正本。”

  她眸光一凝。

  大靖律例,先帝遗诏由内阁承宣司当众启封宣读,原件藏于宗正寺玉匮,严禁誊抄。

  可她记得清楚,当年宣读版本与坊间流传的“初稿传闻”差异甚大,尤其关于储位归属的关键一句……

  她缓缓合上卷宗,眸色渐深。

  片刻后,她取出一方素笺,提笔写下几个字,交给悄然现身的白砚。

  “去一趟翰林旧档库,找一份东西。”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锐。

  “我要看看,当年那道遗诏……到底改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