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闭的不是眼,是退路-《李言李语》

  夜雨敲窗,檐下铜漏滴答如针落瓷盘。

  大靖皇宫最深处的乾元殿,烛火昏黄,映着龙床帷帐上金线绣的蟠龙纹路,也照出皇帝苍白如纸的脸。

  他睁着眼,却像睡着了,又像醒着,眼神涣散地盯着头顶藻井中的北斗七星图。

  指尖微微抽搐,口中喃喃:“父皇……儿臣知错了……护子不力……护子不力啊……”

  太医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

  钦天监正使伏在阶下,声音发颤:“启禀圣上,帝星自三日前起便隐于浊云之间,紫微垣动摇,此乃天示——帝王当避位养神,以待重光。”

  没有人知道,这“天示”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

  苏识站在殿外回廊尽头,一身素青宫装未带半点珠翠,唯有腰间一枚乌木牌,刻着内政院提举的官印暗纹。

  她望着殿内那盏将熄未熄的长明灯,眸光平静得近乎冷酷。

  “成了。”白砚从暗处现身,低声道,“皇帝已连召三名老宦官入寝殿,密谈逾两个时辰。据线报,他亲口问了‘若我不理朝政,社稷可撑否’。”

  苏识轻轻颔首,唇角微动,却没有笑。

  她等这一刻,不是为了听一句软弱的询问,而是要让整个王朝的权力中枢,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一次致命的偏移。

  次日清晨,柳绿捧着一册薄册子踏入内务府偏厅,脚步轻稳。

  她将《静修起居注》呈至御案前,附言道:“奴婢奉内政院之命,按节气调理之法拟定此注,供圣上参考。另附‘日常奏章分流规程’一份,仅为预筹万一,并非僭越。”

  皇帝没说话,只用枯瘦的手翻了两页。

  上面写着:春分后阳气升发,宜闭关静养,断外议、绝烦扰;龙体为重,政务可依轻重缓急分流处置。

  军机要务,先由九皇子与内政院合议,再呈御览;寻常琐事,交六部堂官会签即可。

  字迹工整,条理分明,没有一句逾矩之语,甚至连“代管”“摄政”这类字眼都避之不及。

  可越是如此,越让人无法反驳。

  三日后,诏书颁下。

  “朕感星辰失序,龙体违和,决意闭宫静修百日,不见外臣,不理庶务。凡宫中事务,皆依旧制运转,内政院与九皇子府联署文书,可直通御前。”

  朝堂哗然。

  太子旧党当场炸锅,几位老臣拍案而起,扬言要联名上谏,称此举形同禅让,动摇国本!

  可就在他们集结于午门前时,周尚礼出现了。

  他不再是那个油滑圆融、左右逢源的内务府总管。

  此刻的他,身披监察司银绶袍,立于石阶之上,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诸公还记得织染局那颗头吗?”

  空气骤然凝固。

  三个月前,一名七品主簿因私传“九皇子非皇室血脉”流言,被内政院查实后,当场斩首示众,头颅悬于织染局旗杆三日,血滴落在布匹上,染红了整匹贡缎。

  “如今圣心已有定夺,谁若再提‘摄政’二字——”周尚礼一字一顿,“便是谋逆。”

  话音落下,无人再敢出声。

  有人退了,有人低头,有人瞳孔震颤地看着这个曾经卑躬屈膝的小人,如今竟成了深宫中最令人胆寒的存在之一。

  而这一切,都在苏识的预料之中。

  她在高阁之上听完汇报,只是淡淡说了句:“他知道什么能保命,所以选择了投诚。不必感激,也不必信任,只需利用。”

  柳绿忍不住问:“大人,如今圣上闭宫,大权在握,您与九皇子已是 фakтnчecknn(事实上)执掌朝纲之人,为何不让文书以您的名义领衔?哪怕并列也好……”

  苏识抬眼看她,眼神清明如雪后初阳。

  “你以为我现在想要的是名字写在前面?”她轻笑一声,转身走向窗边,望着远处九皇子府方向沉沉灯火,“真正的掌控,不是谁签字,而是谁决定规则怎么走。”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座即将苏醒的巨兽: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皇帝在退让,是制度在运转……可他们不知道,是谁制定了这个制度,又是谁,在幕后教会了它呼吸。”

  风穿堂而过,吹起她袖角一角。

  那一瞬,柳绿忽然觉得,这位平日冷静自持的上司,身上竟透出一丝近乎神性的冷光——不是神佛的慈悲,而是操盘者俯视棋局时,那种不容置疑的绝对理性。

  而在皇宫另一端,萧玦独坐书房,手中长剑横放膝上,剑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白砚低声禀报:“旨意已通达各衙门,九皇子府与内政院联署文书,可直入禁中。”

  萧玦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她……有没有说下一步?”

  白砚摇头。

  萧玦低头看着剑刃,指尖轻轻抚过寒锋,似在确认某种真实。

  “她从来不说下一步。”他缓缓闭眼,“但她走的每一步,都在逼我不得不跟上去。”

  窗外,雷声隐隐滚动。

  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正悄然撕开夜幕的一角。

  而真正的棋手,尚未亮出她的第一枚杀招。夜雨未歇,宫灯半明。

  苏识站在内政院高阁的飞檐之下,青衫如墨,发丝被风撩起一缕,贴在颊边。

  她望着远处九皇子府那盏始终未熄的灯火,眸光幽深似井。

  檐角铜铃轻响,像是为一场无声更替敲响了前奏。

  “柳绿。”她忽而开口,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

  “奴婢在。”柳绿快步上前,手中捧着刚拟好的联署文书底稿。

  “改。”苏识转身,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划,“所有文书格式,自此一律改为‘九皇子领衔,内政院附议’。”

  柳绿一怔:“可……这是您与殿下共同拟定的章程,按理应并列署名才是。”

  “我要的不是‘并列’。”苏识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要的是天下人亲眼看见——有一位皇子,在替皇帝扛着江山。”

  她缓步踱至窗前,目光扫过宫墙深处那一片沉寂的东宫旧邸。

  那是萧玦幼年居所,斑驳宫门常年紧闭,连杂役都避着走。

  可从今日起,每日奏报摘要,皆由她亲命抄送至此,封皮不落官印,只书一行小字:呈九皇子殿下阅。

  “他们不怕权臣专政,怕的是皇室无人。”她低语,仿佛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冥冥中的对手听,“如今皇帝闭宫,若无一人挺身而出,朝野必乱。但若有人默默担起这副重担……那就不再是越矩,而是忠孝两全。”

  柳绿心头一震。

  她忽然明白,苏识从不曾想做台前执权者——她要的是让萧玦成为那个“不得不站出来”的人。

  不是篡夺,是被逼至绝境后的顺理成章;不是谋逆,是众望所归的力挽狂澜。

  当夜三更,白砚悄然现身紫宸殿偏阁暗影之中,单膝跪地,声如寒刃:“主子,皇帝焚印了。”

  萧玦立于廊下,披衣未整,眉峰微蹙。

  “传国木印模?”他问。

  “正是。”白砚垂首,“属下亲眼所见,他亲手投入炭盆,火起三尺,片刻成灰。守夜太监吓得伏地颤抖,无人敢劝。”

  风穿宫阙,卷起残雨扑面。

  苏识不知何时已立于萧玦身侧,乌木牌在袖中轻碰腰际,像一枚沉默的令符。

  她望着紫宸殿方向那抹尚未散尽的红光,淡淡道:“他闭的不是眼,是退路——从今往后,不是我们夺位,是他求我们接手。”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刀刻石。

  萧玦侧目看她,眸色深不见底。

  他知道她在等什么——不是这一刻的胜利,而是下一刻的棋局开启。

  她不要名分,不要虚礼,只要规则彻底易主。

  而她正用最温柔的方式,把整个王朝推向不可逆转的倾向。

  风止,雨歇。

  天边隐约泛出一线青白。

  苏识收回视线,终于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元宵将近……”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柳绿在整理案牍时,发现一份未封口的折子,上书《灯会新规》草案,页首朱批二字,力透纸背——

  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