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点的不是灯,是江山-《李言李语》

  元宵将至,皇城内外张灯结彩,火树银花不夜天。

  宫墙之上,红绸高悬,千盏琉璃灯随风轻摇,映得整座紫禁如梦似幻。

  百姓在坊市间穿行嬉笑,百官携家眷列席观礼,礼乐声自太常寺绵延而出,仿佛盛世正浓,四海升平。

  可苏识知道——今夜点的不是灯,是江山。

  她立于玉阶之下,一袭深青宫装素净无华,唯有腰间那枚乌木牌在灯火下泛着冷光,像一枚沉睡的令符,只待她一声令下,便撕开这满城锦绣下的暗流汹涌。

  柳绿悄然上前,低声禀报:“提举大人,《灯会新规》已呈御前,陛下……朱批‘可’。”

  苏识眸光微闪,指尖轻轻抚过袖中那份尚未公开的奏章副本。

  上面是她亲手拟就的数据罗列:九皇子萧玦近三月处置军报三百一十七件,无一错漏;亲审边关急奏十二封,调兵遣将皆合兵法;更于冬日雪夜亲赴刑部,平反三起冤案,救下七十二名流民性命……每一笔都经得起推敲,每一条都直指人心。

  她没有提“摄政”,也没有写“代帝”——她只写事实。

  而事实,往往比口号更具杀伤力。

  皇帝焚印那一夜,便已退无可退。

  如今他连紫宸殿都不再踏出一步,朝政停滞,边关告急,若无人出面主持大局,天下必乱。

  她给他的,不是一个越矩的机会,而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正当”。

  玉鼓三响,灯会正式开启。

  按祖制,第一盏宫灯当由皇帝亲点,象征“启明天下”。

  可此刻龙椅空悬,金帷低垂,连个影子都没有。

  群臣面面相觑,窃语渐起。

  就在此时,司礼监捧着圣旨缓步而出,声音清朗:“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岁元宵,帝体违和,不克亲临。依《灯会新规》,由代天理政者,代行点灯之仪。”

  全场骤然一静。

  “代天理政者”五字,如惊雷滚过长空。

  谁是“代天理政者”?

  圣旨未明言,可所有人目光,几乎同时投向了那位立于玉阶之上的冷峻皇子——九皇子萧玦。

  他一身玄色蟒袍,未佩玉饰,眉目如刀削般凌厉,手中执一盏素面白纸宫灯,灯芯未燃,却已压住全场气焰。

  苏识缓缓抬头,看着那个孤傲的身影,心中平静如水。

  她要的从来不是权位之争,而是人心之定。

  当一个国家陷入停滞,百姓需要的不是一个名义上的君主,而是一个能做事、敢担责的人。

  她把萧玦推到台前,不是为了让他被攻击,而是为了让天下人亲眼看见——在这风雨飘摇之际,唯有他,始终站在风暴中心,不动如山。

  她托起手中那盏青铜灯檠,三芯并列,古朴厚重,乃是先帝登基时所用之物,历来仅在传位大典启用。

  今日现世,意味不言而喻。

  她一步步踏上玉阶,脚步沉稳,仿佛踏在命运的脉搏之上。

  群臣屏息,连风都停了。

  终于,她站定在萧玦身侧,将灯檠轻轻置于案上,低语,唯有他二人可闻:“不是你点灯,是江山点你。”

  萧玦眸光微动,侧首看她。

  那一瞬,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是宫斗权谋,不是步步为营,而是一个女子以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理性,在为这个即将倾覆的王朝,重新铺设地基。

  他抬手,执火。

  灯芯初燃,火光跃起,照亮了他的侧脸,也照亮了整个皇城。

  刹那间,万籁俱寂。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跪下的,一名官员伏地叩首,随后第二人、第三人……直至百官齐跪,山呼万岁之声虽未出口,但那低垂的头颅与颤抖的肩膀,已胜过千言万语。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狂奔而来,脸色惨白,扑倒在阶前:“启、启禀诸位大人!御前女史陈砚秋……在乾清门外自缚请罪!称其曾篡改起居注,隐匿陛下昏聩之实,愿以死谢罪!只求……只求一纸诏书,明载九皇子理政之正当!”

  全场哗然。

  苏识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来了。

  她早知陈砚秋不会坐以待毙。

  太子倒台后,她作为残党唯一活着的棋子,既想活命,又不甘默默无闻。

  于是她选了最狠的一招——以“揭露真相”换“扶正之名”。

  她要的不是赦免,是要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陈氏,首倡理政正统者。”

  可惜……她太高估了自己的筹码。

  苏识不动声色,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陈砚秋,又落回手中那盏仍燃着火光的灯檠。

  她转身,对身旁的柳绿淡淡道:“去拟一份《理政公示》。”

  柳绿一怔:“公示?”

  “对。”苏识语气平静,“不提摄政,不言代帝,只列三事——九皇子半年来平冤狱、整军备、安流民。”

  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冷光:“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叫‘正当’。”三更未过,内政院偏殿烛火不熄。

  苏识立于案前,指尖轻叩黄麻纸边角,目光如刀裁过每一行字句。

  柳绿伏案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墨香混着夜露沁入衣袖。

  窗外风穿廊而过,吹得檐下铜铃轻颤,仿佛整座皇宫都在屏息等待这一纸文书落成。

  “写完了吗?”苏识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出鞘的薄刃,划破寂静。

  “回大人,已誊清。”柳绿双手呈上,指尖微颤,“只是……真要交给陈砚秋亲录?她毕竟是太子旧人,万一——”

  “正因她是太子旧人,才最合适。”苏识截断她的话,唇角微扬,却不带笑意,“死局残子,最想翻盘的,往往最怕被遗忘。她不会毁它,只会拼命把它刻进史册。”

  她取过印鉴——乌木为底,双凤衔玺纹,内政院提举专属之印,在火光下一按而下。

  印泥鲜红如血。

  紧接着,又从袖中取出一枚青铜符牌,轻轻压在文书末尾:禁军都统符信。

  两印并列,权柄交织,一道民间文书,顷刻间化作不可轻忽的朝堂铁证。

  “拿去。”她将文书交予白砚,“让她当着乾清门百官的面,一笔一划抄录三遍,一遍存内阁,一遍入起居注,一遍贴午门告示墙。不许删改,不许遮掩,一字差错,杖责三十。”

  白砚颔首退下,身影没入夜色如墨。

  苏识缓步登上内政院最高阁楼。

  此处可俯瞰整个皇城,元宵余焰未熄,万家灯火与宫灯交映,宛如星河倾落人间。

  可她眼中无景,唯有脉络与流向——人心的流向。

  那不是诏书,不是圣旨,也不是什么摄政王令。

  它只是一份公示,一份记录,冷冰冰地写着:某年某月,九皇子平反冤狱七十二人;某日雪夜,亲勘兵部急报,调防三州;某旬,开仓赈灾,安置流民五千户……

  没有煽情,没有颂德,只有数据。

  可正是这些数据,比千篇马屁文章更锋利。

  百姓不懂朝堂权谋,但他们懂谁让他们有饭吃、有冤申、有命活。

  三日后,风起于市井。

  茶肆酒楼间,说书人拍案惊堂:“诸位可知?那夜九皇子点灯时,天边忽现紫气三道,绕紫宸殿三周而不散!老吏言,此乃‘三才归位’之象,百年未见!”

  酒楼上,醉客举杯大笑:“我亲眼所见!灯芯初燃,龙影掠空,莫非真龙将出?”

  街头巷尾,孩童传唱新谣:“玄衣执灯照山河,一炬烽烟换太平……”

  苏识倚栏听风,眉目不动。

  萧玦不知何时立于身后,玄袍猎猎,神情依旧冷峻如霜。

  “你早料到他们会信这些虚妄之说?”

  “人总需要一个理由去相信。”她转身,目光清冽如寒泉,“他们不信神,但若神迹恰好发生在太平将至之时——谁又会去拆穿呢?”

  她抬手,指向宫外连绵灯火,“你看,那不是光,是民心在烧。而我们,只是点燃了第一根火柴。”

  夜风吹动她的袖口,露出半张密报边缘——三位重臣联名密议,静待百日修闭结束之日,请帝禅位。

  她垂眸,将密报重新藏入袖中。

  火未燎原,但风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