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我认出了童年救我的少年-《李言李语》

  雨水顺着面具滑落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苏识站在地宫出口的石阶上,风裹着冷雨扑在脸上,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惊涛。

  那张脸——她曾在无数个噩梦里见过:昏暗偏巷中,少年浑身是血将她护在身后,瘦弱的脊背被棍棒砸得塌陷下去,嘴里还嘶哑喊着“活下去”。

  后来她被拖回尚宫局,高烧七日,醒来后只记得一双眼睛,像狼,像火,像不肯低头的命运。

  十年了。

  她以为那人早已死在狱中,化作史书一页轻飘飘的“伏诛”。

  可此刻,他就站在十丈之外,披着残破黑甲,左颊那道疤如裂天之痕,雨水冲刷下泛着冷光。

  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穿透风雨,像是在确认什么。

  苏识指尖微颤,却强迫自己站直。

  她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宫女了。

  她是协理国务、执掌影阁与内务司的苏识,是能左右朝局的幕后执棋者。

  “陆昭。”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穿过雨幕,“靖南王庶子,十岁入狱,十三岁越狱失踪——朝廷通缉令上写你已伏诛七年。”

  男人冷笑,嗓音沙哑如砺石摩擦:“你也信官府文书?那我该谢谢他们替我死了两次。”

  白砚握刀的手紧了又松,低声道:“夫人,不可近前!此人来历未明,身后又有私兵——”

  “退下。”苏识抬手制止,一步步走下石阶,青裙沾泥也不曾停步。

  她在距他五步处站定,仰头看他:“你为何而来?若为复仇,大靖皇宫今夜必血流成河;若为平反,你该先跪的是宗人府,而非带兵逼宫。”

  陆昭眸光微动,似有火焰在深处燃起,又迅速熄灭。

  “我不是来讨命的。”他缓缓道,“我要一样东西——先父临终前藏下的‘龙脊图’。它记录了当年军饷挪用的账路源头,能证明靖南军不曾谋反。”

  苏识心头一震。

  龙脊图?

  那不正是她手中阴阳账本的最初母本?

  那份她靠前世财会知识与角色行为逻辑推演才勉强还原出三分的密档,竟源自眼前这个男人的父亲?

  而更荒谬的是——她之所以能接触到这条线索,正是因为六岁那年濒死获救后,在尚宫局养伤时无意翻到一本残卷,上面潦草写着“龙脊藏于月牙井”……

  原来,她早就走在那条由鲜血铺就的路上。

  她盯着陆昭的眼睛,忽然问:“你可曾随身携带一把匕首?短刃,乌木柄,刀镡雕云纹。”

  陆昭一怔,迟疑片刻,从内襟取出匕首递出。

  苏识接过,指尖抚过刀柄内侧。

  雨水打湿了刻痕,但她仍一眼认出——那是她幼年用炭笔亲手刻下的“识”字小篆。

  她曾把它塞进少年染血的手里,说:“我叫苏识,我会记住你。”

  记忆如潮水倒灌。她几乎要脱口喊出那句尘封十年的名字。

  但她没有。

  她将匕首还回去,语气平静:“你说你不为复仇而来。可三百死士潜伏京畿之外,北地异动频频,你觉得,别人会信吗?”

  陆昭眼神骤冷:“你查我?”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她直视他,“我可以帮你找龙脊图,但你要帮我清剿司命监余党——那个操控皇室血脉、篡改遗诏、毒杀先帝的影子组织。他们还在暗处,随时可能掀起血雨腥风。”

  “然后呢?”他冷笑,“等我为你卖命之后,再被一杯毒酒赐死?你以为宫里的女人,真懂什么叫信任?”

  苏识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宫里长大的。我是从冷宫尸堆里爬出来的。你恨朝廷,我也恨——但我不打算让它继续烂下去。我要把它烧了,一块砖一块瓦重建。你要的真相,就埋在这废墟之下。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得问问自己——除了这条路,你还能走哪条?”

  雨声渐歇,远处雷鸣隐去。

  陆昭久久不语。

  最终,他将匕首收回怀中,低声道:“三日之内,我会给你一个接头地点。若你敢来,我便信你一次。”

  苏识点头:“我自来赴约。”

  夜深,密林幽静如墓。

  她独自走入约定的松林深处,影阁暗哨已在四周布控。

  陆昭负手立于古柏之下,见她到来,仅淡淡道:“你果然来了。”

  “我说过会来。”她望着他,“但你要知道——这一局,我们谁也不能输。”

  他终于正眼看她,眼中恨意未消,却多了一丝审视,一丝动摇。

  而此时,谁也没注意到,一片落叶悄然飘落苏识肩头,叶脉纹理,竟与“龙脊图”残片上的暗记,隐隐重合。

  夜雨初歇,宫檐滴水如断线珠子,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苏识心上。

  她立于御书房外的回廊尽头,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奏对时烛火映照下的余温。

  萧玦坐在龙案之后,眉峰微锁,目光沉如寒潭。

  白砚跪伏殿前,声音压得极低:“三百死士已潜入京畿九门外围,陆昭部众与北地幽州节度使府暗通书信三次,皆以‘猎雁’为号。”话音落下,殿内一片死寂。

  华贵妃的警告紧随其至——一纸密笺由贴身宫女递入内廷,墨迹未干:“昔日靖南血案未明,今此人执刃归来,若授兵权,恐养虎为患。”

  满殿重臣无人敢言,唯有苏识上前一步,广袖垂落,姿态从容如常,声音却清冷如刃:“陛下,乱源不在陆昭,而在司命监残党。他们蛰伏百年,操控遗诏、毒杀先帝、篡改玉牒,如今更藏身皇陵禁地,图谋不轨。与其坐等其发难,不如主动出鞘。”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萧玦:“臣请设‘肃逆司’,专查宗庙隐祸,统摄影阁、内务司与禁军特遣营。陆昭所部,可编为‘鹰首队’,归肃逆司节制,名义属禁军调度,实则独立行事。”

  萧玦指尖轻叩案角,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她:“你要把一头猛兽牵进宫来?”

  “不是牵进来。”苏识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是把野火关进铁笼,用它烧尽腐根。陆昭要的是真相,我要的是司命监覆灭——目标一致,何须彼此忌惮?况且……”她微微一顿,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他若真想造反,那一夜在地宫出口,就不会只带三十人现身。”

  殿中烛火忽闪,映得她侧脸轮廓锋利如刻。

  良久,萧玦终于开口:“准了。但肃逆司只许存续至司命监覆灭之日,逾限即裁。你统领全权,若有失察,唯你是问。”

  “臣,领旨。”

  三日后,肃逆司第一道联合令下达:目标——皇陵东隅守陵卫偏营,代号“玄帷”。

  据影阁密探回报,最后一名司命监大祭司藏身其中,掌管着“心枢秘典”的残卷线索。

  月黑风高,乌云蔽星。

  陆昭率鹰首队自北岭潜入,身披墨鳞软甲,左颊疤痕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苏识与萧玦坐镇离宫行辕,灯火下地图铺展,红线交错,步步为营。

  战报频传:突破外围、焚毁伪籍、击溃守卫……一切顺利得近乎诡异。

  就在即将生擒大祭司之际,柳绿疾步冲入指挥帐,手中托着一方油布包裹的残片,声音微颤:“夫人,他在被捕前撕碎了一份名录,我们拼了半个时辰才复原……其中有三个人名。”

  她将残页呈上。

  苏识接过,目光落在那三行蝇头小字上——

  “第三代心枢容器候选人:萧玦、苏识、陆昭。”

  她的呼吸骤然一滞。

  指尖抚过那三个名字,仿佛触到了某种古老而阴冷的命运齿轮。

  纸面泛黄,墨色陈旧,却不似近年书写,倒像是百年前便已注定的宿命烙印。

  她猛地抬头看向沙盘上的皇陵布局,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细节:先帝驾崩前夜莫名清醒却无法言语;皇后疯癫时喃喃“血脉已净”;还有她自己六岁那年,在尚宫局冷房翻出的那本残卷末尾,赫然绘有一枚三环交叠的图腾……

  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被写进了这场仪式的祭文之中。

  远处天际忽有雷光划破长空,照亮她瞳孔深处那一瞬的惊涛骇浪。

  她缓缓攥紧手中令牌,指节发白,唇边却浮起一丝冷笑。

  “他们以为我们在猎鬼。”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其实……我们才是被选中的祭品。”

  窗外风雨欲来,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身影孤峭如刃。

  这一夜,她没有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