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我不用她的脑子-《李言李语》

  夜雨未歇,宫墙深处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如鬼魅般游移。

  小荷站在影阁密室中央,手中紧握那张写着“还我母志”的字条,指尖微微发凉。

  这不是恐吓,是呐喊。

  柳绿那句“孩子不是棋子,绑匪也不是疯子——他在喊没人听的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她心头的迷雾。

  她忽然明白,这起绑架案背后,藏着的并非权谋算计,而是一段被碾进尘土里的历史,一声迟来了三十年的控诉。

  她没有调兵遣将,没有封锁宫门,更没有惊动内务府去满宫搜捕。

  那样只会逼得对方退入绝境,拿孩子的命做筹码。

  她要做的,是让那个藏在暗处的人,主动走出来——哪怕只是一缕影子。

  次日清晨,宫塾钟声照常响起。

  春寒料峭,少女们列坐两旁,鸦雀无声。

  昨日庶妃之女失踪的消息早已在宫婢间悄悄流传,人人自危。

  可就在众人惶然之际,小荷一身玄衣踏入讲堂,身后跟着两名影阁探员,却无一人佩刀。

  她径直走上讲台,手中捧着一份卷册,封皮上三个朱红大字刺目惊人:逾矩。

  “这是昨夜从教习处调出的策论。”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如刃,“作者,正是被掳走的李氏女。”

  全场死寂。

  小荷翻开卷纸,朗声读起:“‘女子不得议政,乃祖制乎?亦或强者所立之枷锁?若智足以治国,德足以安民,何论男女?’”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此言有错吗?”

  无人应答。

  风穿窗而入,吹动纸上墨迹未干的批注——那是三位大学士轮流退回时写下的评语:“狂悖!”“不知本分!”“重写!”

  小荷合上卷宗,静静问道:“你们有没有哪句话,说了也没人听?”

  长久的沉默,仿佛连呼吸都被压住。

  终于,角落里一个低微的声音响起:“我说……我想学算账。”说话的是个婢女出身的学生,头垂得很低,“先生说,‘你将来是要伺候人的,学这些做什么?’”

  小荷记下了她的名字。

  还有更多人欲言又止。

  有人想习兵法,有人说梦见过自己执笔修史,还有一个轻声呢喃:“我娘临死前说,她也曾想当女官。”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细针,扎进这看似平静的宫塾之下,挑动着那些深埋已久的不甘与委屈。

  而人群之中,唯有一个人始终低着头——沈嬷嬷。

  她坐在后排阴影里,一身灰蓝布衣,面容枯槁,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纹丝不动。

  可就在小荷念出“女子议政”四字时,她左手食指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线猛然扯动。

  小荷看在眼里。

  当晚,她孤身前往皇史宬档案库。

  那里禁卫森严,非奉旨不得入内。

  但她带着白砚亲签的通行令,在月下穿过七道铁门。

  “三十年前的事,不该再翻。”白砚站在廊下,望着她背影,语气复杂,“那一场‘女官干政案’,牵连七族,诛流三百余人。你以为只是冤案?那是动摇国本的大忌。”

  “可如果有人至今还在为它活着呢?”小荷回眸,“如果她不是要毁什么,而是想证明——有些人死了,但话不该断?”

  白砚默然良久,终是挥手命人开启最深处的铜匣。

  尘封名册一页页展开,泛黄纸页上列出一个个被除籍的名字。

  直到翻至“沈氏兰,年八,因幼婢免罪,没入掖庭”一行,小荷瞳孔骤缩。

  沈兰——原是前朝礼部尚书之幼女,其姐沈清芷,正是当年《女职议政疏》的主笔才女,后以“蛊惑圣心、乱纲常”之罪凌迟处死。

  家族覆灭,唯她苟活于宫中为奴,一生不得提一字姓名。

  小荷轻轻抚过那行小字,仿佛触到了一段被刻意抹去的血泪。

  三日后,宫塾新增一门选修课,名为“失落的声音”。

  公告贴出时,众人都觉古怪。

  课程简介只有一句话:“有些话,曾被人用命说过,却被岁月吞没。”

  授课者:沈嬷嬷。

  消息传开,连皇后都派人来问是谁准的。

  小荷只回了一句:“柳主事说,该听的人,总会听见。”

  开课那日,阳光斜照讲堂。

  沈嬷嬷缓步登台,手捧一卷旧书,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小荷坐在最后一排,静静看着她。

  课程进行到一半,她突然插话:“有人说,理想这种东西,死一次就够了。可我觉得——有些理想,死了一百次,还会有人再提起来。”

  话音落下,全堂寂静。

  沈嬷嬷猛地抬头,眼中水光一闪即逝,嘴唇微微张开,似要说什么,却又强行咽下。

  她缓缓低头,继续讲课,可声音已不再平稳。

  小荷起身离去,脚步轻缓。

  而在寝殿偏院,一名小宫女正悄悄打开窗户,将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塞进床榻夹缝——

  窗外月色如霜,无人察觉,也无人知晓,这场以“母志”为名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次日凌晨,天光未明,宫苑深处却已悄然生变。

  李氏女被安然送回寝殿,蜷缩在锦被之中沉沉睡去,脸上竟无惊惧之色,反倒像是卸下重担后的安详。

  枕畔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素纸,墨迹清瘦如骨:

  “我不是要毁她,我是想让她知道,有人曾为这条路死过。”

  字无杀气,却重若千钧。

  消息传至影阁时,小荷正立于铜镜前束发。

  她没有立即动身去查,也没有召人审问,只是静静凝视镜中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极了当年苏识看透角色本质时的眼神。

  她忽然笑了,低声呢喃:“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带血。”

  她亲自前往掖庭旧巷,在晨雾弥漫的回廊尽头找到了沈嬷嬷。

  老人跪坐在井台边洗衣,十指皴裂,青筋暴起,一如这宫墙下被岁月碾压过的无数无声命途。

  听见脚步声,她并未抬头,只将手中布巾拧得更紧,仿佛要把三十年的沉默都绞进水里。

  “你没伤害任何人。”小荷在她面前蹲下,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你只是太久了,没人愿意听你说。”

  沈嬷嬷浑身一震,眼角抽搐,终是仰面望天,喉头滚动如咽刀锋。

  泪珠砸进木盆,溅起一圈圈破碎的光影。

  “我……不是为了报仇。”她嗓音干涩,“我只是怕,娘临死前攥着我的手说‘兰儿,记住’——可后来连‘沈兰’这个名字,都被剜去了。”

  小荷从袖中取出一份拟好的奏稿,墨香犹新:“华贵妃已在拟旨,请皇上追复沈氏一门清誉,赦其族名入宗册,昭雪《女职议政疏》为‘先贤遗志’。”她顿了顿,目光灼然,“并建议将其收录‘识学堂’教材,题为‘被斩断的声音如何重生’。”

  沈嬷嬷猛然抬首,眼中惊疑与震颤交织。

  “你要我把……禁书交出来?”她声音颤抖。

  “不是交出来。”小荷摇头,“是让它见光。那些字句曾被人以酷刑封禁,如今该由活着的人,堂堂正正念出来。”

  良久,老妇缓缓起身,颤巍巍走入屋内。

  片刻后,捧出一卷用油布层层包裹的手稿,封面残破,依稀可见四个篆体大字:女职议政。

  纸页泛黄脆裂,边缘已被虫蛀,可每一道笔画都似带着血温。

  小荷接过时,指尖微颤——这不是案卷,是一段不肯腐烂的灵魂。

  数日后,宫塾首次举办“女子策论会”。

  春阳洒落讲堂,李氏女登台朗读修改版文章。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昔有女子欲言国事,遂遭诛戮;今我辈执笔不辍,非为叛逆,实为承志。”

  全场寂静,唯有风翻动书页的轻响。

  廊下,小荷静立如松。

  远处高台上,柳绿负手而立,遥遥望来,微微颔首。

  那一瞬,仿佛时光倒流,两位女子之间隔着无数个曾被压抑的日夜,终于在此刻交汇成线。

  小荷伸手入袖,指尖触到一枚温润铜钱——边缘刻着模糊的“识”字,不知何时放入,亦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握紧,仿佛握住某种传承的凭证。

  抬头望去,天际幽蓝渐褪,北斗第七星淡淡浮现,如一道未落笔的句号,悬在黎明之前。

  而在千里之外的驿道上,一骑快马踏破晨霜,奔赴京师。

  马背上的青年怀中紧裹文书,封面赫然印着朱印:秋分日·识园开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