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药铺的药碾-《小时候即想听又怕听的鬼故事集》

  民国三十三年的芒种,南方的梅雨季刚到,空气里湿得能拧出水。青石巷的“回春堂”药铺里,药香混着霉味在屋檐下打转,掌柜的白先生正蹲在药碾旁,手里攥着根乌木碾轮,慢悠悠地碾着当归。药末簌簌落在碾槽里,带着股微苦的药香,是他亡妻苏婉当年最爱的味道。

  苏婉是药铺的坐堂郎中,一手针灸出神入化,更擅长配药。她碾药时有个规矩,当归要顺时针碾三十圈,逆时针碾二十圈,说这样能“顺气血,逆湿气”。她总穿件月白长衫,袖口绣着株甘草,说甘草能调和百药,就像过日子,得学着容人容事。可七年前,她为了采悬崖上的灵芝救病人,失足摔了下去,尸骨都没找全,只留下只她常用来捣药的青釉药臼,臼底刻着个“婉”字。

  从那以后,白先生就再没让别人碰过那药碾,他说苏婉的力道还留在碾轮上,换了人,碾出的药就失了性。

  “师父,李奶奶的咳喘药该配了,她孙子刚才来催了。”徒弟小药童抱着药斗进来,斗里的川贝母泛着白,“这药得用新碾的杏仁,您快着点。”

  白先生没抬头,只是把当归末扫进药纸里。药碾旁的竹篮里,放着些刚采的薄荷,叶片上还沾着露水——是苏婉生前常用来提神的,她说碾药时闻着薄荷香,脑子能清醒些。

  他拿起杏仁倒进碾槽,刚要推动碾轮,忽然发现碾槽里多了层薄薄的滑石粉,是苏婉碾药前必撒的,说能防药末粘槽。更奇的是,滑石粉上印着个浅浅的指印,大小跟苏婉的手指一模一样。

  “是你回来了?”白先生的声音发颤,他记得苏婉总说,芒种的杏仁得带点露水碾,药性才够清润,能治夏天的燥咳。

  小药童指着药柜:“师父,你看那层甘草!”

  白先生抬头望去,原本散乱的甘草片,不知何时被码得整整齐齐,每片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是苏婉的习惯——她说甘草得“顺向放”,取“顺气”的彩头。最上面的甘草片上,用指甲刻着个“急”字,是苏婉的笔迹,她总爱在急需的药材上做记号。

  他这才想起,李奶奶的咳喘药里,甘草是主药,得用三年生的老甘草,他早上匆忙,差点拿成了一年生的。

  “我知道了。”白先生赶紧换了老甘草,心里一阵发烫。

  当天下午,李奶奶的孙子来取药。白先生把药包好,刚要递过去,忽然发现药纸的角落,有个极小的“婉”字,是用草药汁写的,干了之后呈暗绿色,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是苏婉当年给熟客配药时的记号,说看见这字,就知道药错不了。

  “这药……”小伙子刚要接,忽然吸了吸鼻子,“咋有股薄荷香?我奶奶不爱吃薄荷啊。”

  白先生这才注意到,药包里竟混着几片干薄荷,叶片上的纹路清晰,是苏婉特有的晾晒手法——她说薄荷不用暴晒,阴干的才留得住清香气,混在咳喘药里,能偷偷压掉点苦味。

  “是我顺手放的,不碍事。”白先生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点药末。

  夜里关了铺门,白先生坐在药碾旁,发现苏婉的青釉药臼里,多了半臼捣好的川贝粉,粉细得像雪,是她最拿手的“细捣法”,说这样冲服时不卡喉咙。臼边的铜杵上,还沾着点蜂蜜——是苏婉配药时爱加的,说能让苦药带点甜,老人孩子都爱喝。

  “你还记着这些啊。”白先生摸着药臼上的“婉”字,眼眶红了。

  药柜忽然“吱呀”响了一声,最底层的抽屉自己开了,里面露出个布包,包着些风干的灵芝,菌盖边缘还留着点泥土——是苏婉当年采的最后那批灵芝,他一直以为随她一起摔没了。

  布包里还裹着张字条,上面是苏婉的字迹:“东墙根的薄荷该收了,晒干了装在小瓷瓶里,给来抓药的孩子当糖吃。”

  白先生忽然想起,苏婉走的那天早上,也叮嘱过他收薄荷,说“夏天孩子爱闹嗓子,薄荷能当零嘴润喉”。结果他忙着找人救她,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这就去收,这就去收。”白先生拿起剪刀,往后院的墙根走。

  月光下,薄荷丛里站着个白影,正蹲在那里摘叶子,动作轻快得像苏婉当年的样子。白影穿着那件月白长衫,袖口的甘草绣得愈发鲜亮,她手里的竹篮已经装了半篮薄荷,叶片上的露水在月光下闪着光。

  “婉娘!”白先生喊着跑过去。

  白影回过头,对着他笑,把竹篮往他怀里一塞,然后转身走进了药圃深处,身影渐渐淡去,化作一株薄荷,在风中轻轻摇曳。

  白先生捧着竹篮,发现里面的薄荷叶上,都用指甲掐了个小小的月牙形——是苏婉的记号,说这样的叶子药效最足。

  第二天一早,小药童来药铺,看见师父正把晒干的薄荷装进小瓷瓶,每个瓶上都贴着张甘草叶,像苏婉当年做的那样。药碾旁的青釉药臼里,不知何时多了副银针,针尾系着红线,是苏婉扎针时常用的那套。

  “这针……”小药童惊得睁大眼睛。

  “你师娘留下的。”白先生拿起一根银针,对着晨光看了看,“她说,好药得配好针,药香里的牵挂,比药劲儿还能暖心。”

  从那以后,回春堂的药总带着股淡淡的薄荷香,苦中带甜,镇上的孩子再也不怕喝药了。有人说,夜里路过药铺,能看见窗纸上有两个影子,一个碾药,一个包药,药香飘出来,连巷子里的青苔都带着股清苦的甜。

  白先生后来把苏婉的配药方子抄了满满三大本,扉页上都画着株甘草,旁边写着“婉娘亲授”。他教小药童碾药时,总逼着他按“顺三十逆二十”的规矩来,说这是你师娘用命护着的法子,差一丝都不成。

  梅雨季结束那天,白先生在药圃里发现了株从未见过的草药,开着白色的小花,闻着有当归和薄荷的混合香。他对着花笑了,知道是苏婉回来了,在陪着他守着这药铺,守着那些需要药香的日子。

  南方的雨,年复一年地打在回春堂的屋檐上,带着药草的清苦,也带着药香里的牵挂。那些藏在药碾里的情意,终究在某个芒种的清晨,化作药末里的甜,混在苦涩的光阴里,让人在尝到苦时,也能想起,曾有人为你偷偷加过蜜,让日子,总能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