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童谣裂寒冰-《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孤儿营窝棚里那场用炭灰绘制的“铠甲游戏”,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远远超出了陈衍的预料。

  孩子们记住了那副画在脊背上的“铠甲”,更记住了陈衍随口说出的那些部件名称——“胸甲”、“肩吞”(指肩甲上象征守护兽的吞口)、“腹吞”(指腹部护甲中央的兽头护心镜)。对于衣不蔽体、饱受冻疮之苦的孩童来说,“吞”这个字眼,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吞掉”寒冷和痛苦的魔力。

  “肩吞暖暖肩,腹吞暖暖肚皮!” 最先是小石头在给二丫背上画“肩吞”时,为了逗她笑,自己编了一句顺口溜。他一边用炭灰在二丫瘦削的肩膀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兽头轮廓,一边念叨着。

  这句简单到有些滑稽的童言,却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孩子们天真的热情。

  “肩吞暖暖肩,腹吞暖暖肚皮!”狗娃一边在自己肚皮上画圈圈(代表腹吞),一边跟着喊。

  “肩吞暖暖肩,腹吞暖暖肚皮!”更多的孩子加入了进来,互相涂抹着炭灰,拍打着画了“铠甲”的部位,仿佛真的能驱散严寒。

  这句带着炭灰味和童稚气息的顺口溜,很快成了孤儿营孩子们的口头禅。他们在窝棚里互相涂抹取暖时唱,在寒风中结伴去挖野菜时唱,在垃圾堆边寻找能烧的东西时也唱。稚嫩的声音在凛冽的空气中飘荡,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单纯的期盼。

  起初,这只是孩子们自娱自乐的呓语。然而,乱世之中,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可能被苦难的寒风裹挟,吹向意想不到的角落。

  京口码头,寒风卷着江水的湿气,刺骨冰冷。一群搬运沉重货物的苦力,衣衫单薄,手脚都生着冻疮。一个瘦小的苦力,正是孤儿营里年纪稍大、出来找活干的“豆子”,因为背上一大包盐,肩胛骨被粗糙的麻绳磨得生疼,冻疮裂开,鲜血渗出。他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地低声哼起了在窝棚里听来的调子:“肩吞暖暖肩…”

  旁边一个满脸风霜的老苦力听到了,喘着粗气,苦笑着接了一句:“…腹吞?唉,咱这肚皮,灌的都是冷风,哪来的‘暖’啊!” 他拍了拍自己干瘪、冰冷的腹部。

  这句无心之语,却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周围几个同样饥寒交迫的苦力。是啊,他们冻伤的肩,谁来护?他们冰冷的腹,谁来暖?这世道,只有盘剥和寒冷!

  不知是谁,带着满腔的怨愤和一丝绝望的调侃,低声改唱道:“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这改动的两个字——“护”代替了“暖”,“寒”代替了“暖”——如同点睛之笔,瞬间赋予了这句童谣截然不同的、充满讽刺与控诉的力量!

  “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又一个苦力跟着哼唱,声音沙哑。

  “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声音渐渐汇聚,在沉重的喘息和货包的摩擦声中,如同低沉的呜咽,在冰冷的码头上回荡。

  这句被改动的童谣,如同长了翅膀,又像带着倒刺的荆棘,迅速从码头蔓延开来。

  在流民蜷缩的破庙角落,当寒风吹透破衣烂衫,有人低声哼唱:“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在冻毙者被草席裹走的街头,当麻木的人群默默围观,有人叹息般念诵:“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在税吏凶狠地踹开漏税小贩的店铺,当最后一袋黍米被抢走,有人躲在人群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诅咒:“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肩吞”是什么?是传说中能护肩的铠甲兽头?还是…那在城外操练、盔甲鲜明的北府军?

  “腹吞”是什么?是护心镜?还是…那盘踞在建康皇宫、搜刮民脂民膏、让百姓肚皮空空的新帝桓玄?

  没有人明说,但每个人都在这简单的童谣里,听出了自己最深的寒意和怨愤。它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轻易打开了积压在京口百姓心中已久的、对严冬、对苛政、对不公的绝望与愤怒!

  童谣越传越广,版本也略有变化,但核心的控诉不变:

  “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肩甲冰透骨,腹吞刮肚皮!”

  “寒肩无人护,肚皮吞寒气!”

  稚童无心的炭灰游戏,经由苦难的发酵,竟化作了一柄直刺时弊的投枪!它不再仅仅是关于冻疮,而是关于整个京口、乃至整个江东在桓玄暴政和酷寒之下的呻吟!

  风声,终于传到了桓玄设在京口的临时行辕。

  装饰奢华的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桓玄的心腹谋士,一个叫王谧的文人,正小心翼翼地禀报着市井间流传的“妖言”。

  “…市井小儿,乃至贩夫走卒,皆传唱此谣:‘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 此语虽鄙,然其心可诛!臣细查之下,此谣似起于城西流民孤儿聚集之处,最初或与取暖游戏相关,然经刁民篡改,其意已变!‘肩吞’暗指甲胄,喻北府刘裕;‘腹吞’音近‘桓’字,直指陛下!其意为:刘裕之甲或可护其麾下寒肩(暗示其得军心),而陛下…陛下之政却令百姓腹中寒饥(寒肚皮)!此乃煽动民怨,诽谤圣躬之大逆之言!”

  王谧的话音刚落,暖阁内的温度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啪嚓!” 桓玄手中的玉杯被狠狠摔在地上,粉碎!温热的酒液溅湿了华贵的波斯地毯。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暴怒的火焰,额头青筋突突直跳。

  “刁民!贱奴!安敢如此!” 桓玄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刘裕!定是那刘裕匹夫在背后捣鬼!借小儿之口,行诅咒之实!乱我民心!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内焦躁地踱步,华丽的袍袖带起一阵风。

  “查!给朕彻查!” 桓玄指着王谧的鼻子,厉声吼道,“所有传唱此谣者,无论老幼,抓!敢有议论此谣者,抓!散布此谣之源头,尤其是那些小乞丐窝,给朕…给朕…” 他眼中闪过一丝残忍,“驱散!严加看管!不许他们再聚在一起胡言乱语!”

  “还有!” 桓玄停下脚步,眼神阴鸷如毒蛇,“给朕盯死刘裕!盯死他的一兵一卒!这童谣就是反旗!他刘裕,离造反不远了!”

  暖阁外,寒风依旧呼啸。而那句由炭灰游戏起、被苦难赋能的童谣——“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却如同拥有了自己的生命,穿透了行辕的高墙,在京口阴沉的天空下,在无数冻得麻木的百姓心中,无声地、顽强地回荡着。

  它是一声质问,一道裂痕,在这严冬的铁幕上,撕开了一道透着刺骨寒风、却也预示着风暴将至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