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血灰玄鸟-《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桓玄的怒火化作了京口城上空盘旋的阴鸷。钱校尉带着如狼似虎的兵丁和那条细腰猎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街巷间疯狂搜寻着“妖言”的源头。孤儿营所在的窝棚区被重点“关照”,几个试图去挖野菜的孩子刚出门就被凶狠地驱赶回去,窝棚外多了几个挎着腰刀、眼神不善的“闲汉”盯梢。那句“肩吞护寒肩?腹吞寒肚皮!”的童谣,在明面上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寒风在空荡的街巷中呜咽。

  然而,恐惧和愤怒的种子一旦播下,只会在地下更疯狂地滋长。

  小石头和二丫几个年纪稍大、胆子也大的孩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趁着盯梢的兵丁换岗的空隙,他们像几只瘦小的耗子,从窝棚的破洞钻出,溜到附近街巷,希望能找到点残羹剩饭或可烧的柴火。为了抵御刺骨的寒风,他们像在窝棚里常做的那样,互相用捡来的炭条,在彼此单薄破旧的麻布衣服后背,画上简陋的“肩吞”和“腹吞”轮廓。黝黑的炭痕在灰白的麻布上格外显眼。

  他们在一家生意冷清的杂货铺后巷,幸运地发现了几根被丢弃的烂菜叶和一小块冻硬的、不知是什么的动物油脂。孩子们如获至宝,正小心翼翼地捡拾着。

  “站住!小叫花子!”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钱校尉带着两个兵丁,牵着那条吐着猩红舌头的猎犬,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巷口!猎犬显然闻到了动物油脂的气味,兴奋地吠叫着。

  钱校尉阴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孩子们背上那醒目的、用炭条画出的“肩吞”和“腹吞”图案!那歪歪扭扭的黑色线条,在他眼中,无疑就是传播“妖言”、藐视圣躬的铁证!更是他邀功请赏的绝佳机会!

  “好啊!果然是你们这群小崽子在搞鬼!还敢画这大逆不道的鬼东西!”钱校尉狞笑着,大步上前,一把揪住离他最近的小石头的衣领,将他瘦小的身体像拎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军爷…我们…我们冷…画着玩…”小石头吓得脸色惨白,挣扎着解释。

  “玩?玩这诛心的鬼画符?!”钱校尉眼中凶光毕露,“给老子打!狠狠地打!看你们还敢不敢画!看谁还敢传那狗屁童谣!”

  一个满脸横肉的兵丁狞笑着抽出腰间的皮鞭。那皮鞭浸过桐油,又硬又韧,抽在身上能带下一层皮!

  “啪!”

  第一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小石头画着“肩吞”图案的后背上!

  单薄的麻布瞬间被撕裂!黝黑的炭痕混合着皮肉被撕开的血痕,在瘦小的脊背上炸开!小石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

  “啪!”

  第二鞭接踵而至,抽在旁边的二丫背上,她画着的“腹吞”图案瞬间被血污覆盖!二丫疼得直接瘫倒在地,蜷缩着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哀鸣。

  “啪!”“啪!”

  皮鞭如同毒蛇,疯狂地噬咬着孩子们单薄的身体。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开肉绽的闷响和撕心裂肺的哭嚎。黝黑的炭灰被飞溅的鲜血浸透、混合,在他们破旧的衣服和幼嫩的皮肤上,晕染开一片片污浊、粘稠、暗红发黑的恐怖印记。寒风裹挟着血腥味和孩子们的哭喊,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住手!”一声压抑着狂怒的嘶吼传来!

  陈衍拄着拐,在赵铁锤和另外两个“秽营”兄弟的簇拥下,出现在巷口!他们是被凄厉的哭喊声引来的。看到眼前的景象,陈衍目眦欲裂,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涌遍全身!

  钱校尉看到陈衍,非但没有停手,反而更加嚣张,他指着孩子们背上血污狼藉的炭灰图案,狞笑道:“陈什长?来得正好!看看你‘照看’的好崽子!传播妖言,刻画反图!按律,当诛!老子这是在替天行道!”

  陈衍的拳头在袖中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他强压着立刻扑上去撕碎对方的冲动,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钱校尉!几个冻饿孩童,画炭取暖,何罪之有?!你滥用私刑,残害无辜,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钱校尉跋扈至极,他踢了踢脚下蜷缩颤抖的二丫,“这鬼画符就是证据!还有那童谣…哼!陈什长,你自身难保,还是少管闲事!” 他示意手下继续。

  那兵丁狞笑着,再次高高举起了滴血的皮鞭,对准了趴在地上、背上血痕交错、炭灰与血污混作一团的小石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蜷缩在地、疼得几乎昏厥的二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扑到了小石头身上,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护住了他!她沾满血污和炭灰的后背,完全暴露在落下的皮鞭之下!

  “啪!” 皮鞭狠狠抽在二丫背上!本就破烂的衣服彻底碎裂!更多的鲜血涌出!

  这一鞭,力量极大!抽得二丫身体猛地一颤,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正喷溅在她自己和小石头那混合着炭灰和血污的后背上!

  暗红的、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般洒落在黝黑的炭灰和原有的血污之上。二丫的身体因剧痛和窒息而剧烈地痉挛、扭动!

  就在她痉挛扭动的瞬间,她那沾满血污炭灰的后背,无意间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摩擦、拖拽!

  奇迹般的景象发生了!

  那粘稠、暗红的血,混合着黝黑的炭灰,在她剧烈扭动的瘦小脊背上,竟被拖拽、晕染开一个极其模糊、却充满力量感的图案轮廓!

  那图案,像一只在血与火中挣扎、昂首欲飞的巨鸟!它有着展开的双翼(由肩胛处拖曳的血痕形成),尖锐的喙(由脊骨处血污汇聚),修长的尾羽(由腰部扭动拖出的痕迹延伸)!整个图案笼罩在一片暗红发黑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污浊背景中,狰狞、悲怆,却又带着一种冲破桎梏的、原始的、不屈的生命力!

  像极了古老传说中,浴火重生、背负天命的——玄鸟!

  这无意间形成的、由孩童鲜血与御寒炭灰混合而成的“图腾”,在阴暗的后巷、在暴行之下,触目惊心地烙印在了所有人的眼中!

  举鞭的兵丁愣住了,看着那诡异的血图,手僵在半空。

  钱校尉脸上的狞笑也凝固了,他看着二丫背上那如同诅咒般的血灰玄鸟,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陈衍、赵铁锤等人,更是被这惨烈而震撼的一幕惊呆了!那血灰玄鸟,仿佛凝聚了孩子们所有的痛苦、愤怒和不屈!

  巷子口,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些被惨叫声和动静引来的街坊和工匠。他们沉默地看着地上蜷缩的、血肉模糊的孩子,看着那背上如同神迹又如同诅咒般的血灰玄鸟图腾,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悯。有人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有人死死咬住了嘴唇。

  寒风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和血腥气。钱校尉看着周围越聚越多、眼神不善的人群,又看看地上那幅让他心底发毛的血灰玄鸟,第一次感到了棘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色厉内荏地冲陈衍吼道:“哼!这次算你们走运!把这几个小崽子抬走!再让老子看见他们乱画乱唱,定斩不饶!我们走!” 他狠狠瞪了人群一眼,带着兵丁和猎犬,有些狼狈地挤开人群,匆匆离去。

  陈衍等人立刻扑上前去。陈衍脱下自己还算厚实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裹住已经昏迷的二丫,将她轻轻抱起。赵铁锤则背起同样伤痕累累、意识模糊的小石头。孩子们背上那血污、炭灰、泥土混合的狼藉中,那只模糊却充满力量的“血灰玄鸟”图案,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眼。

  鲜血浸透了陈衍的臂弯,冰冷粘腻。他抱着二丫,一步步走出阴暗的后巷。围观的街坊默默让开一条路,无数道目光落在那孩子背上隐约可见的玄鸟轮廓上,又无声地投向桓玄爪牙离去的方向。

  血灰玄鸟,诞生于暴政的鞭挞之下,绘于稚童的脊骨之上。它不再仅仅是御寒的炭痕,而是苦难的烙印,是无声的控诉,是凛冬寒夜里,由最卑微之血点燃的一簇,焚尽不公的烈焰之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