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做客-《明日方舟高卢舰长》

  怀中的画轴,卷得严严实实,那沉淀百年的墨香与樟脑气息,隔着军装呢料,固执地渗入鼻端。穿过钢铁与蒸汽轰鸣的港口核心区,回到我那间同样简朴但空间稍阔的市政宿舍,窗外的城市灯光映照着冰冷的金属家具轮廓。工业的脉搏透过地板隐隐传来,与臂弯里那份来自山林溪涧的“压舱石”般的存在感,形成了奇异的对峙。

  将门锁落栓,隔绝了走廊的嘈杂。室内只余一盏孤灯。我将那裹着深蓝织带的狭长木盒平放在金属书桌上,冰冷的桌面与温润古旧的木盒触感迥异。解开织带,铜扣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打开盒盖,那股独特的陈年气息——宣纸、藏墨、干燥木材、樟脑——再次弥漫开来,瞬间压倒了房间里残留的机油和消毒水味,仿佛瞬间将这方寸之地拖入了另一个时空。

  如同程舒雅那般,我以近乎相同的谨慎和庄重,双手探入浅黄绸衬,将那卷深色旧绫裱的长幅卷轴捧出。卷轴在手,那份沉甸甸的“过往”感更加真切。缓缓清理桌面,仔细擦净指尖,我一手托住底端绫杆,一手轻轻捏住那早已磨得光滑的丝绳结,开始解系。

  丝绳滑落。托住绫杆的手腕开始外转,卷轴徐徐展开。

  干燥的摩擦声在寂静中响起,细微却带着穿透力。

  画,再次显露。

  灯下观画,细节比在程舒雅那间小屋的黄昏光线下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

  那浓淡相宜的墨竹,每一笔的“骨力”似乎更加遒劲,竹叶点乱而成的“个”字、“介”字组合,墨色层次分明,浓处如凝碧,淡处若烟霭。然而,在灯光的直射下,那些墨色仿佛有了生命,在宣纸纤维间隐隐流动,光影变幻间,竹枝似乎真的在摇曳,满纸枝叶无声的“飒飒”声仿佛直接响在耳畔。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竹林深处那半掩的青瓦白墙农舍。墙面的斑驳墨渍在灯下清晰可见,不再是随意的点染,而像是某种难以解读的、模糊的刻痕符号。墙角叠放的湖石,嶙峋的肌理如同蜷缩的异兽。

  最让我心头一跳的,是溪岸边那叶篷舟。船尾那一点浓墨点成的“渔火”,此刻在灯下竟幽幽地散发着微弱、却异常真实的暖光,仿佛真有一盏灯在画中摇曳,映照着周围朦胧晕开的水渍墨痕。

  我的手指,下意识地伸向画面右下方那枚小小的朱砂印——“墨缘”。指尖即将触及那方红印的刹那,异变陡生!

  画面上那原本极淡极远的烟岚,毫无征兆地翻涌起来!如同宣纸被打湿,墨色瞬间化开、晕染、弥漫,不再是静止的背景,而是活物般升腾、旋转!

  整个画卷仿佛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墨色漩涡!竹林在扭曲,青瓦白墙在晃动,溪岸在溶解!那叶篷舟上的“渔火”光芒骤然放大,刺眼夺目!

  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画卷中心爆发!它不是物理上的拖拽,更像是灵魂被某种粘稠的墨汁包裹、拉扯!我甚至来不及惊骇,眼前的一切——冰冷的金属书桌、惨白的灯光、窗外城市的霓虹——都在瞬间扭曲、破碎、被那汹涌翻腾的墨色吞噬!

  身体失去重量,感官被剥夺。耳边不再是城市的喧嚣,而是万籁俱寂中陡然放大的、画轴展开时那细微的摩擦声,以及……竹林深处若有若无的风声?紧接着,是溪流潺潺的声响,由远及近,无比清晰。

  意识在眩晕中沉浮,仿佛被投入了无光的墨池,又在下一刻被猛地抛出!

  砰!

  沉闷的撞击感传来,脚下踩到了实物。冰凉、潮湿、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去,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宿舍。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竹林,挺拔矗立,环绕四周,真实的枝叶在头顶交叠,遮蔽了大半天空。空气湿润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着腐殖土、竹叶清香、苔藓和某种古老墨锭的气息——正是画卷中的气息,却鲜活浓郁了百倍!

  我正站在一片湿润的泥土地上,脚下是松软的腐叶和裸露的湿润黑土。抬头望去,天空是一种奇异的灰蓝色,如同被稀释的淡墨渲染过,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朦胧的光线均匀地洒下,让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种永恒的、水墨画般的黄昏氛围中。

  不远处,竹林掩映下,一角青瓦白墙的农舍安静地伫立着。白墙斑驳,青瓦上覆盖着厚厚的青苔,与画中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它是立体的、真实的。墙角那几块叠放的湖石,嶙峋的肌理在湿气中显得更加深邃幽暗,仿佛随时会动起来。

  身后传来清晰的流水声。我霍然转身。

  一条清澈见底、流淌着淡墨色水流的溪涧就在几步之外!水面漂浮着几片枯黄的竹叶,打着旋儿向下游漂去。岸边湿润的泥土轮廓,与画中用枯笔擦出的痕迹如出一辙。

  而在溪边浅滩上,静静地停泊着一叶小小的篷舟。竹篾编织的篷顶,木质船身。船尾,一盏破旧却结实的风灯挂在竹竿上,灯罩里,一点昏黄的火焰正在无声地燃烧,散发着微弱却温暖的光晕——正是画中那滴浓墨所化的渔火!此刻,它成了这片奇异天地中唯一真实而温暖的光源。

  风,穿林而过。

  竹叶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飒飒……”声响,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如同海潮,瞬间填满了这片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这声音比画卷中感受的更加宏大、真实,带着山林特有的生机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军装袖口沾上了点点湿润的泥土。臂弯空空如也。那卷《溪山墨影图》……消失了。

  不,它没有消失。

  我正置身于其中。

  程舒雅的外曾祖好友……“山樵”……自号……

  一个名字如同墨痕般在脑海中清晰浮现——夕。

  这幅“溪山墨影图”,这片凝固了南方山野精华又带着超然孤寂的天地,并非简单的遗赠。它,是“夕”遗留的一个“墨隙”。一个等待着“有缘人”踏入的、独立于现实之外的画中世界。

  那枚“墨缘”朱印,此刻,成了我踏入此间的唯一凭证,也成了我无法挣脱的锁链。我深吸了一口这片天地间湿润而古老的空气,迈开脚步,踏着松软的腐叶,走向那竹林深处静默的农舍。未知的旅程,在这片由水墨构成的牢笼里,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