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阁楼上的异乡人-《明日方舟高卢舰长》

  弗雷德先生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出现的。雨下得不大不小,刚好把街上的尘土搅和成黏糊糊的泥浆。他就那么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骨有些歪斜的旧伞,站在老卡洛斯的作坊门口,水珠顺着伞沿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他穿着不算新但洗得发白的外套,脸上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睛却很亮,像是有两簇不会熄灭的火苗在深处烧着。他说他叫弗雷德,从很远的莱塔尼亚来,是个对古代石刻感兴趣的教书先生。他想在科林尼亚住一阵子,听说老卡洛斯是城里最好的石匠,作坊上面有个空着的阁楼,便找了过来。

  老卡洛斯眯着眼打量了他很久,像是要从他身上看出点什么。最后,老头儿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用他那沙哑的嗓子说:“阁楼漏雨,晚上有老鼠。”

  弗雷德先生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好像漏雨和老鼠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能遮风就行。”他说。

  于是,这个异乡人就在阁楼住下了。他的行李很少,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是一口沉甸甸的旧木箱,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书。那些书的边角都磨毛了,有些还用不同颜色的布条仔细地包着书脊。

  起初,莱昂觉得这个先生有点怪。他不像别的萨尔贡老爷或者有钱的米诺斯商人那样趾高气扬,也不像街上的苦力那样愁眉苦脸。他说话很慢,用词也跟当地人不太一样,但奇怪的是,老卡洛斯却好像能听懂。没过几天,一老一少,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竟然能就着一杯廉价的、带着霉味的葡萄酒,聊上大半夜。

  他们聊的东西,莱昂大多听不懂。什么“艺术的真实性”,什么“形式与苦难”,还有什么“被阉割的米诺斯精神”。莱昂只看见,当弗雷德先生用低沉的声音说起这些时,老卡洛斯那总是像石头一样僵硬的背脊,会微微挺直一些,浑浊的眼睛里,也会闪过一些莱昂从未见过的光。他们不像是在闲聊,倒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祭奠,祭奠一些早已死去很久的东西。

  弗雷德先生似乎对莱昂和常来找他的艾拉也很感兴趣。他会问艾拉工场里的事,问她们一天织多少布,工钱怎么算,监工凶不凶。艾拉起初有些害怕,说话吞吞吐吐。但弗雷德先生只是安静地听着,从不打断,偶尔点点头,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理解。那种理解,比怜悯更让人心慌。

  有一天傍晚,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弗雷德先生坐在门口的小凳上,看着莱昂打磨一件小玩意儿。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在乌萨斯北边的冻土上见过一种矿,”他说,眼睛望着街上稀疏的行人,“那里的矿工,不像人,倒像是一群会走路的骨头架子。他们从地底挖出亮晶晶的源石,自己却活在连月光都照不进的黑暗里。监工的鞭子抽下去,连血都冻住了。”

  莱昂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艾拉也屏住了呼吸。

  “还有哥伦比亚,”弗雷德先生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那些巨大的工厂,机器一天到晚轰隆隆地响,像是要吃人。有些孩子,个子还没机器高,就得把手伸进那些铁家伙里面去操作,一不小心,手指头就没了。他们织出最光滑的绸缎,自己却穿着破麻布,在冰冷的流水线旁边,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

  院子里安静极了,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萨尔贡兵营的号角声。莱昂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一直以为,米诺斯人的苦是独一份的,是萨尔贡人强加给他们的。可现在,这个异乡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像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口,这伤口不仅仅在米诺斯,还在乌萨斯,在哥伦比亚,在泰拉大陆许许多多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原来,痛苦并不孤单。它像野草,只要有压迫的石头压着,无论在哪儿,都能从缝隙里长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莱昂雕刻一个小英雄像——那是本地孩子们喜欢的玩具,模仿的是古代传说里斩杀怪物的英雄。弗雷德先生拿起那个粗糙的木雕,看了很久,然后问了一个让莱昂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问题。

  “莱昂,你说,古时候那些宏伟的神殿,是谁建的?”

  “是……是英雄们吧?”莱昂迟疑地回答,心里想着传说里的故事。

  “英雄下令,这我相信。”弗雷德先生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他,“可是,孩子,真正一凿子一凿子把石头变成神殿的,是那些无名无姓的石匠。史书上写满了国王和将军的名字,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石匠的名字呢?”

  他顿了顿,又看向一旁的艾拉,艾拉正无意识地搓着自己因为常年纺织而粗糙的手指。

  “还有你,艾拉。你织出的绸缎,光滑得能映出人影,可以披在贵妇人的身上。可为什么织出这绸缎的你,却只能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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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个问题,轻飘飘的,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了莱昂和艾拉的心上。莱昂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些他习以为常的事情,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充满了难以忍受的荒谬。

  艾拉的反应更直接。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接着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她猛地低下头,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肩膀微微颤抖起来。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突然被点破的愤怒和委屈。

  从那天起,艾拉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眼睛里那点逆来顺顺的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她依旧去工场上工,依旧沉默寡言,但莱昂发现,在工场休息的间隙,在回到那个拥挤不堪的大杂院的夜晚,艾拉开始会把弗雷德先生说的那些话,用她自己的方式,低声讲给身边信得过的女工听。

  她不说大道理,只是问:“姐妹们,你们觉得,这公平吗?”

  那些话,像一颗颗沉默的种子,被艾拉小心翼翼地撒进了姐妹们干涸的心田。没有人知道这些种子会不会发芽,什么时候发芽。但土壤已经裂开了缝隙,只等一场雨,或者一把火。

  而阁楼上的弗雷德先生,依旧每天看书,偶尔和老卡洛斯聊天,或者站在窗口,望着科林尼亚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他像个播种的人,播下了种子,然后就退到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