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大幕拉开-《山河鉴:隋鼎》

  大业十三年的正月不太平。

  当江都离宫内的醉生梦死仍在持续,帝国的肌体却已在四面烽火中加速崩解。这个正月,注定无法太平。动荡的涟漪以江都为圆心,向帝国的东南、河北、中原乃至江淮腹地疯狂扩散。

  在东南,一场极具戏剧性与羞辱性的战役正在上演。右御卫将军陈棱奉旨讨伐声势日炽的杜伏威。陈棱深知杜伏威部众骁勇,采取稳扎稳打的策略,深沟高垒,闭壁不战,意图以官军的资源优势拖垮这支起义军。

  然而,年轻的杜伏威岂是循规蹈矩之人?他使出了一记绝妙的攻心计。他派人给陈棱送去了一套精心准备的妇人服饰,并附上一信,戏称陈棱为“陈姥”,极尽嘲讽之能事。这轻飘飘的巾帼素衣,比千军万马的叫阵更具杀伤力。它精准地刺中了陈棱作为军人的尊严和骄傲。

  营帐内,陈棱盯着那套刺眼的女子衣物,脸色由青转红,由红变紫,最终猛地一拍案几,怒吼道:“杜伏威竖子,安敢如此辱我!” 帐下诸将劝阻不及,已被羞愤冲昏头脑的陈棱悍然下令,全军出营决战。

  此举正堕杜伏威彀中。当陈棱的部队怀着怒气冲出营垒,阵型尚未完全展开之际,杜伏威亲率精锐自预设的埋伏处奋勇杀出,如一把尖刀直插官军腹心。起义军士气如虹,攻势如潮,而官军则因主帅的冲动指挥而阵脚大乱。一场预期中的消耗战,变成了一边倒的击溃战。陈棱大军惨败,本人仅以身免,狼狈逃回。

  杜伏威乘胜追击,一举攻破重镇高邮,随后引兵北上,占据了江淮要冲历阳,自称总管。他任命辅公祏为长史,分遣诸将攻略属县,所到之处,城邑望风而降。江淮地区的大小股义军见其势大,争相归附,杜伏威的势力急剧膨胀。

  更令人侧目的是其严酷而高效的治军手段。他常备五千敢死之士,称为“上募”,给予最优厚的待遇。每逢战事,便令“上募”率先冲锋。战事结束后,他会亲自检视,凡发现背后有伤者,立斩不贷,认定这是退缩时被敌人从后追击所致。所获资财,尽数犒赏军队。若有将士战死,则以其妻妾殉葬。这套混合着极致恩宠与极端残忍的法则,使得部下人人畏服,亦人人敢战,所向披靡,成为江淮地区最令人胆寒的一支力量。

  与此同时,河北的局势也在急剧变化。

  正月初五,乐寿城外,一座高大的祭坛拔地而起。窦建德身着王服,在麾下文武及部分归附士绅的簇拥下,缓步登坛。他并未选择过于僭越的帝号,而是自称“长乐王”,置百官,改元丁丑。这一举动,标志着他已不再满足于流寇式的作战,而是要建立一个稳固的政权,与群雄逐鹿天下。消息传出,河北震动,这意味着隋室在河北的最后一点权威象征,也已被彻底撕碎。

  正月三十,鲁郡贼帅徐圆朗率部攻陷东平,随后分兵略地,势力范围迅速扩张,“自琅邪以西,北至东平,尽有之”,拥兵两万余人,成为盘踞在山东地区的一股重要势力。

  而在中原大地,曾拥众数十万、转掠河南至淮北、自称“无上王”的卢明月,其浩大声势终于走到了尽头。隋帝杨广在江都得知卢明月威胁江淮,终于无法完全视而不见,命令江都通守王世充出兵讨伐。王世充与卢明月战于南阳,凭借其精悍的江淮军和出色的指挥,大破卢明月军,阵斩卢明月,其部众数十万顷刻星散。王世充由此声望大震,更加稳固了其在江都朝廷中的地位。

  窦建德称王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向武阳郡贵乡城,摆在了高鉴的案头。

  “窦建德……长乐王……” 高鉴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号,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他原本的计划,是效仿南北朝时期一些权臣的做法,在之后的祭天仪式上,自称“上柱国”。这是一个位极人臣的官职,权柄极重,却又在名义上仍属于隋室官僚体系,具有一定的隐蔽性和灵活性,既能够提升自身权威,总揽军政,又不过分刺激周边势力和洛阳、江都的神经,属于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稳妥选择。相关文书都已准备妥当,仪式流程也已核定。

  然而,窦建德骤然称王的举动,瞬间打破了这种微妙的平衡。王号,意味着公开的割据,意味着与隋室的彻底决裂,意味着成为天下瞩目的焦点,也意味着会承受来自四方(尤其是尚未完全崩溃的隋室力量)更大的压力。

  高鉴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贵乡城萧索的冬景。他麾下如今据有武阳一郡,兵力过万,更有张定澄带来的千余精锐老兵,实力不容小觑。但比起窦建德纵横河北、杜伏威肆虐江淮、徐圆朗雄踞山东,他的根基仍显浅薄。此刻若也跟着称王,无异于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喃喃自语,想起了魏征曾经的告诫。窦建德可以称王,因其势大,且地处河北腹地,暂时无虞。而他高鉴,正处于四战之地,过早称王,实为不智。

  他转身,对侍立在侧的韩景龙和魏征沉声道:“窦建德既已称王,我等原定自称‘上柱国’之议,需即刻作罢。”

  魏征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主公英明。窦建德骤登王位,看似风光,实则已替我等吸引了天下大半目光。此时我部正宜韬光养晦,积蓄实力。”

  韩景龙也点头道:“末将也以为,树大招风。‘车骑将军’之号,既显威严,掌征伐,又不至于过度僭越,正合我方眼下情势。”

  高鉴微微颔首,心中却是波澜起伏:“这岂不是昔日袁本初的自称么?”然而他目光一凛,转瞬已归于沉静,语气坚定如铁:“甚好。此事宜早不宜迟,传我令,仪式提前到初十,一切从简,名号更作‘车骑将军’!即日布告辖境诸州——我高鉴,承天之意,顺民之心,今日即车骑将军位,总摄武阳军政。誓清寰宇,荡尽奸佞,还天下以太平!”原本,高鉴是打算待军制革新之后再行此举的。

  正月初十,贵乡城内举行了简朴而庄重的仪式。高鉴并未筑坛,而是在郡守府前广场,面对麾下将士和部分城中吏民,宣布就任“车骑将军”。比起窦建德称王的轰动,此举显得低调而务实。但“车骑将军”的旗号,依然清晰地宣示了武阳郡脱离隋室控制的实质,以及高鉴逐鹿天下的野心。

  这个正月,帝国各地枭雄并起,王号、将军号此起彼伏。隋朝的江山,正在这四面楚歌中,一步步走向分崩离析的终局。而高鉴,选择了暂时藏锋于鞘,在乱世棋局上,落下了一颗看似低调,实则暗藏玄机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