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音乐课的启示(4)静默的合唱团 下-《梅家三朵花》

  “哐当——!!!”

  一声粗暴、刺耳、带着金属撕裂感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仓库门口炸开!那扇沉重的铁皮大门被人从外面用蛮力猛地推开,狠狠地撞在旁边的水泥墙上,又反弹回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刺眼、灼热的午后阳光,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地灌满了整个仓库,将飞舞的尘埃照得纤毫毕现,也无情地撕裂了仓库内刚刚凝聚起来的、充满探索与感动的静谧氛围。光线太过强烈,让习惯了昏暗的孩子们都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或用手遮挡。

  门口,像一堵冰冷厚重的墙,堵着三个人。教育局副局长吴胖子背着手,腆着那标志性的、几乎要撑破灰色中山装扣子的大肚子,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板着脸、拿着笔记本的年轻干事,以及卫生院那个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脸刻薄相的张院长。他们显然已经站在门外窥视了好一会儿,脸上没有丝毫感动,只有窥探到“异端”后的冷漠、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吴胖子的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扫视着仓库里的一切:围在破旧风琴旁、手还贴在木头上的聋童们,他们脸上残留的惊奇与专注,扫过刘姐臂弯里小慧那只还在微微抽动、似乎意犹未尽的小手,最后,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像淬毒的钉子,牢牢钉在了站起身来的小艳身上。

  仓库里残留的、由震动和情感编织的暖意,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寒冻结。孩子们被这粗暴的闯入和吴胖子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吓到了,脸上刚刚萌生的光彩迅速褪去,重新被不安和茫然覆盖。

  小慧停止了敲击,瑟缩着往母亲怀里钻得更深。小丽像护崽的母鸡,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试图将身边的几个孩子拢在身后,眼神警惕而愤怒地瞪着门口的不速之客。

  吴胖子踱着方步走了进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清晰而令人不适的“咔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经上。他停在离小艳几步远的地方,背依旧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用那种惯常的、拖着长腔的冰冷官腔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

  “梅小艳同志,”他刻意加重了“同志”二字,带着浓重的讽刺意味,“你这是在做什么?嗯?”他伸出手指,像指挥棒一样傲慢地划了一圈,指向风琴和孩子们,“利用这些残疾儿童搞行为艺术?搞这种……煽情表演?”他的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极度轻蔑的弧度,仿佛眼前的一切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堪入目的东西。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小艳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更多的是一种被亵渎的愤怒在胸腔里燃烧。

  她强迫自己站得更直,迎向吴胖子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静,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试图穿透那层官僚的傲慢:“吴局长,这不是表演。”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孩子们不安的小脸,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在听歌。用他们的方式,在听歌。”

  “听歌?”吴胖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嗤笑,那笑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离他最近的一个聋童的鼻尖,“他们听得见吗?啊?简直是荒谬绝伦!滑天下之大稽!”

  他猛地转向张院长,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煽动性,“张院长,你看看!你看看这像什么话?!把卫生院的病人,带到这种破败不堪、卫生条件恶劣的地方!搞这些装神弄鬼、乌七八糟的东西!还有没有一点科学精神?!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了?!”他的唾沫星子在穿透高窗的光柱里飞溅。

  张院长立刻像得到了指令的猎犬,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幸灾乐祸和急于撇清的光芒,他上前一步,声音尖利地附和:“就是!吴局长说得太对了!简直是乱弹琴!梅小艳!你已经被卫生院严肃警告过了!屡教不改!我看你就是想出名想疯了!打着关心残疾人的幌子,搞个人英雄主义,博取同情,扰乱社会视听!”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在驱散什么污秽。

  小艳看着眼前这两张道貌岸然、一唱一和的脸,看着他们轻描淡写、粗暴蛮横地将孩子们刚刚展现出的那一点点脆弱而珍贵的连接、那份刚刚萌芽的喜悦和探索,彻底否定、踩在脚下,贴上“荒谬”、“乌七八糟”的标签。一股冰冷的悲哀如同深冬的寒流,瞬间淹没了她,随之而来的是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愤怒。

  解释?

  在这样固化的、充满权力傲慢的认知壁垒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都是徒劳的挣扎。她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不是对孩子们的,而是对眼前这冰冷现实的。

  她不再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于再给他们。她默默地转身,走回到那台伤痕累累的老风琴旁。琴凳上放着她那个洗得发白、印着“棉纺厂”字样的帆布工具包。

  她俯身,拿起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帆布纹理,感受着那熟悉的、属于她过去生活的触感。

  然后,她拿着包,一步一步,再次走到吴胖子面前。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犹豫。

  在吴胖子、张院长以及那两个干事疑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目光中,小艳拉开了帆布包的拉链。她的手在里面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边角锋利的纸——那是她的棉纺厂技工岗位辞职信。

  她将辞职信展开,纸张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哗啦”声,在死寂的仓库里异常清晰。她没有看吴胖子,她的目光像温柔的流水,缓缓流过那些重新被惊恐和茫然笼罩的孩子们的脸庞,流过泪流满面、紧紧抱着小慧、仿佛那是她唯一浮木的刘姐,流过妹妹小丽那双盛满了担忧、心疼和愤怒的眼睛。

  最后,她的目光才重新落回吴胖子那张写满了官僚主义冷漠、对生命奇迹视而不见的脸上。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千钧的重量和冰冷的决绝:

  “吴局长,张院长,你们说得对。”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也许,在你们眼里,这很荒谬。这很可笑。这很不科学。”她微微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在汲取最后的力量,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对方灵魂深处,“但至少,”她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们!只是用身体在听歌!听一首——”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孩子们,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悯与骄傲,“叫‘活着’的歌!”

  话音落下,如同最后的审判锤音。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臂一挥,将那份雪白的、叠痕清晰的辞职信,轻轻地放在了旁边一个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废弃轮胎上。

  那一片刺目的白,在昏暗、脏乱、充斥着铁锈和绝望气息的仓库角落里,像一道无声的闪电,更像一面绝望的旗帜,宣告着一个世界的结束和另一个世界的未知。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不看吴胖子瞬间涨成猪肝色的脸,不看张院长喋喋不休告状的嘴,不看干事们惊愕的表情,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她心系的孩子们和妹妹。

  她挺直了那纤细却仿佛蕴含着无穷韧劲的脊背,像一个走向自己战场的孤独战士,一步一步,坚定地、毫无留恋地,走出了这间充满希望也充满屈辱的仓库大门,走进了门外那片铺天盖地、几乎要将人灼伤的刺眼阳光里。

  身后,是吴胖子被彻底激怒、气急败坏的咆哮:“反了!简直是反了!目无组织!无法无天!你们给我记下来!……” 是张院长尖利刺耳、急于推卸责任的喋喋不休:“吴局长您消消气!我早就说她精神有问题!她这是自绝于……”

  还有,在一片嘈杂的噪音背景中,顽强地穿透出来的、微弱却无比执着的“笃、笃、笃……”的敲击声——那是小慧的呼唤,是她刚刚被唤醒的对世界的回应,像一串密码,敲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敲打在每一个尚未完全麻木的心上。

  小丽看着姐姐那决绝的、被强烈阳光勾勒出金色轮廓、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光线吞噬的背影,泪水瞬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姐姐走了,为了守护这微弱的希望之火,把自己唯一的退路也烧掉了。仓库里孩子们的茫然,吴胖子刺耳的咆哮,都让她感到窒息。她下意识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伸向轮胎上那张刺眼的辞职信,仿佛抓住它,就能抓住一点什么。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纸面,一个异样的触感让她动作一顿。信纸的背面……似乎有字?

  她慌忙将信纸翻过来。果然,在信纸的背面,靠近下边缘的地方,不知何时,被人用蓝色的廉价圆珠笔潦草地写了几行小字。笔迹仓促、歪斜,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潦草感。她眯起泪眼,凑近了辨认:

  `周建国 赌债 三百块 月底前`

  `否则……`

  后面几个字被污渍晕染,模糊不清,但那威胁的意味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那是周建国的笔迹!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像毒蛇般缠绕上小丽的心脏,让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姐姐的前路,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