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音乐课的启示(5)钢琴的休止符-《梅家三朵花》

  第五节:钢琴的休止符

  小院里,暮色四合。

  那架承载了太多岁月与悲欢的星海钢琴,被孤零零地放置在院子中央。两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面无表情的工人,正拿着沾满浆糊的刷子,将长长的、印着“封存待处理”字样的白色封条,十字交叉地贴在琴盖和琴身上。

  浆糊带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张桂芬静静地站在屋门口,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罩衫,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如同深潭,死死地盯着那架即将被带走的钢琴,仿佛要将它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灵魂深处。

  同院落邻居们探头探脑地挤在自家门口,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真拉走啊?”

  “可不,听说有人举报了,说弹外国曲子,毒害思想……”

  “啧啧,林老师也是,安安分分教孩子唱唱歌多好,非要弹什么贝多芬……”

  “这下好了,清净了……”

  小丽紧紧搀扶着母亲的胳膊,能感觉到母亲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微微颤抖着。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小艳站在母亲另一侧,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力。

  “妈……”小艳的声音沙哑。

  张桂芬仿佛没有听见,她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钢琴上。

  封条贴好了。一个工人拍了拍手,对同伴说:“行了,搭把手,抬车上吧。”

  两个工人弯下腰,抓住钢琴沉重的底座和琴腿。

  就在他们的手碰到钢琴的瞬间,张桂芬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她突然挣脱了小丽和小艳的搀扶,像一支离弦的箭,踉跄着、却又异常迅疾地朝着那架钢琴冲了过去!

  “妈!”

  “妈你要干什么?!”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张桂芬冲到了钢琴前。她没有阻拦工人,也没有撕扯封条。她只是猛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掀开了那沉重的琴盖!

  “哐当!”

  琴盖完全敞开,露出里面一排排整齐的、泛着象牙光泽的琴键。

  夕阳的最后一抹金光,恰好落在琴键上,跳跃着,如同最后的告别。

  张桂芬看也没看周围任何人。

  她甚至没有坐下。她就那样站在钢琴旁,微微佝偻着腰,枯瘦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几厘米的地方,微微颤抖着。

  然后,她的手指落了下去。

  没有乐谱,没有旋律的起承转合。她直接按向了那首刻在她灵魂最深处、陪伴她走过辉煌与深渊的乐曲——《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那些沉重的、如同叹息般的和弦!

  咚…… 咚…… 咚……

  音符沉重地响起,带着风烛残年的滞涩,每一个音都像用尽了生命的力量。踏板坏了,无法延音,音符干涩而短促,如同濒死的心跳。

  她的手指不再灵活,甚至有些僵硬,按下的音符时而模糊,时而漏掉,旋律支离破碎,完全失去了贝多芬原作的深邃和流动感,只剩下一种近乎悲怆的、不成调的呜咽。

  但这破碎的琴声,却比任何完整的演奏都更具冲击力!它像一个垂死老人最后的呓语,充满了对命运的不甘、对逝去美好的无尽眷恋和对这冰冷现实最绝望的控诉!

  咚…… 咚……

  琴声断断续续,不成章法,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上。嗡嗡的的窃窃私语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那个站在暮色中、对着被封存的钢琴奏响生命绝唱的女人。

  两个抬钢琴的工人也僵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张桂芬不管不顾,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琴键,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全部灌注进去。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快点!磨蹭什么!”门外传来小卡车司机不耐烦的催促喇叭声。

  工人们如梦初醒,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硬着头皮,再次抓住了钢琴。“林老师,对不住了……”一个工人低声道,开始用力。

  钢琴被抬离了地面!沉重的琴身开始移动!

  就在钢琴被抬起、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张桂芬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最后一个沉重的和弦被她重重地、几乎是砸在琴键上!

  “咚——!”

  一声带着金属撕裂般杂音的巨响!

  与此同时,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倾,似乎想抓住什么,脚下却一个趔趄!

  “妈!”小丽和小艳同时尖叫着扑过去!

  但已经晚了。

  张桂芬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妈!”

  “妈你怎么了?!”

  小丽和小艳扑到母亲身边,惊恐地将她扶起。张桂芬的额头迅速红肿起来,渗出血丝,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涣散,沾着泥土的手却死死地、徒劳地伸向那架正被工人抬出院门的钢琴的方向。

  卡车已经发动,发出沉闷的轰鸣。那架贴着刺眼白色封条的星海钢琴,被粗暴地推进了敞篷卡车的车斗里,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张桂芬被两个女儿搀扶着,半坐在地上。她望着卡车启动,望着钢琴在车斗里随着颠簸而微微晃动,越来越远。

  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坝,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滴落在院子的泥土里。

  突然,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猛地推开小丽和小艳的手,挣扎着,将整个身体都俯趴下去!

  她将自己的左耳,紧紧地、死死地贴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她在听!

  听什么?

  卡车引擎的轰鸣声越来越远,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渐渐消失……院子内外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她这怪异的举动,不明所以。

  只有张桂芬自己知道。

  她紧闭着眼睛,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紧贴地面的那只耳朵上。在泥土的深处,在冰冷的石基之下,仿佛还残留着,那架陪伴了她半生、刚刚被强行带走的钢琴,最后离开时,琴弦在颠簸中发出的、极其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最后的余震嗡鸣……

  那嗡鸣,穿透了地表的冰冷,穿透了卡车的喧嚣,穿透了她耳中多年来越来越厚重的沉寂帷幕,微弱却清晰地,直达她灵魂的最深处。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沾着泥土和血渍,发出一个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模糊而破碎的音节:

  “贝……多芬……也……聋啊……”

  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被风吹散。她紧贴着地面的脸颊,泪水混合着泥土,蜿蜒而下。那架承载了她所有荣光与屈辱、梦想与绝望的钢琴,连同它最后的呜咽,终于消失在小镇街道的尽头。

  车斗尾部,一块小小的、沾满泥点的车牌,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隐约闪过两个冰冷的字母和数字……

  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坚持,仿佛贝多芬的坚韧不拔在她体内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花。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灵与那遥远的音乐大师产生共鸣。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没有了绝望,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不屈。

  女儿们搀扶着,她缓缓站起身,拍去身上的泥土,目光坚定地望向那条她去学校上班,常年走的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