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风雪人心-《甄嬛传:妙青借东风》

  景仁宫的夜晚,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陈旧的气味。

  皇后亲自为皇帝更衣,动作娴熟,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

  当她解开明黄的外袍,看到里头那件月白色的寝衣时,手上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寝衣的料子是极好的,但边角处已经洗得有些微微起毛,不复新衣的挺括。

  “皇上今儿怎么穿了这件旧的?”皇后将外袍挂好,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婉,“前几日莞贵人不是才送了件新的来吗?针脚细密,看着倒是用心。”

  她提起甄嬛,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皇帝正解着玉带,闻言头也不抬,随口应道:“贴身穿的衣裳,还是穿旧了的舒服。”

  他将玉带随手放在一边,坐到床沿,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件是纯元在时给朕做的。那时候她做了好几件,如今也就剩下这最后两件了。”

  “纯元”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无声地刺入皇后的心口。

  她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温和,仿佛真的在为姐姐的贤惠而欣慰:“姐姐的针线功夫,自然是宫里数一数二的。妹妹们都比不上的。”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道:“时辰不早了,睡吧。”

  皇后依言躺下,替他掖好被角。

  黑暗中,她能听到皇帝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可自己的心,却像是被浸在苦水里,又涩又冷。

  纯元,纯元。

  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人,却依旧像个无形的影子,笼罩在整个紫禁城上空。

  一件旧寝衣,就能轻易盖过莞贵人费尽心思的新衣,也能让她这个皇后整晚的殷勤,都变成一个笑话。

  殿内一片死寂,只余下更漏滴答作响。

  就在皇后以为皇帝已经睡着时,她忽然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谁。

  “对了,皇上。明儿华妃妹妹约了六宫,说到清音阁听戏呢。”

  皇帝闭着眼,半晌才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单音:“嗯。”

  皇后顿了顿,又试探着补了一句:“年大将军在外平定西北,劳苦功高,华妃妹妹在宫里热闹热闹,也是应当的。”

  这一次,皇帝连“嗯”都懒得给了。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皇后,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不耐烦。

  “她倒是还有这份闲心。”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让皇后的心猛地一跳。

  她立刻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帐顶的繁复花纹。

  皇帝,这是对年家……不满了?

  这个念头一起,方才因“纯元旧衣”而起的满心酸楚,竟奇迹般地被冲淡了几分。

  她缓缓地,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这出戏,看来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清音阁内,丝竹之声悠扬,水袖翻飞,唱的是一出才子佳人的风月戏。

  皇后与华妃几乎是同时到的,一众嫔妃连忙起身行礼,乌压压跪了一地。

  “都起来吧。”皇后声音一贯的温和,目光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了华妃身上。

  华妃今日穿得实在招摇,一身牡丹凤凰纹样的赤金宫装,头戴赤金红宝凤穿牡丹步摇,走动间流光溢彩,几乎要将这满园的春色都压了下去。

  “今儿都备了什么新戏?”皇后在主位坐下,端起宫女奉上的茶盏,轻轻拂去浮沫。

  华妃的贴身太监周宁海立刻抢上一步,哈着腰笑道:“回皇后娘娘,南府的戏班子新排了《刘金定救驾》,余下的,便等各位小主们自己点了。”

  华妃抚了抚鬓边的金步摇,看都没看皇后,径自道:“让他们先开嗓,本宫和皇后娘娘先点。”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静了静,几个位分低的嫔妃连呼吸都放轻了。

  皇后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僭越,只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

  她身边的太监江福海立刻会意,捧着戏单子上前:“娘娘,您先点吧。”

  谁知华妃竟直接从江福海手中将戏单子拿了过去,自顾自地翻着:“本宫记得有一出《鼎峙春秋》,讲的是三国鼎立的故事,最是热闹。皇后娘娘觉得如何?”

  皇后想起昨夜皇帝对年家的不耐,唇边笑意不变,只淡淡道:“妹妹既然喜欢看热闹,那就点吧。”

  淳儿在一旁扯了扯甄嬛的袖子,小声嘀咕:“莞姐姐,华妃娘娘怎么能抢在皇后娘娘前头点戏呢?”

  甄嬛对她安抚地笑了笑,轻声道:“这出戏热闹,你只管看就是了。”

  华妃得了意,下巴抬得更高,又点了另一出:“那就再来一出《薛丁山征西》。”

  曹贵人立刻凑趣道:“华妃娘娘的兄长年大将军在外平定西北,战功赫赫,正应了这唐朝大将薛丁山征西的美名,必能扬名千古。”

  这话正说到华妃心坎里,她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

  皇后这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开口:“本宫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就喜欢看些劝人向善的。点一出《劝善金科》,再来一出《瑶台》吧。”

  一旁的齐妃立刻接话:“娘娘仁心善行,宅心仁厚,正像是瑶台的慈母,福泽咱们整个后宫呢。”

  皇后闻言一笑,看向她:“这《劝善金科》里讲的是目连救母,倒是正合了三阿哥对你的一片孝心。”

  华妃冷不丁地插话:“本宫记得齐妃姐姐手里的那个平金手炉,就是三阿哥送的吧?”

  齐妃脸上露出几分得意:“华妃妹妹好记性。”

  华妃却叹了口气:“三阿哥就是孝心太重了些,若是能将这份心思多分些在书本上,皇上也就不必时常为他动气了。”

  这话无异于当众打齐妃的脸。

  齐妃顿时气得脸色涨红,将手炉“砰”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皇后瞥了眼气急败坏的齐妃,转头对华妃笑道:“妹妹今日这身衣裳可真漂亮,配上这赤金红宝的首饰,越发衬得妹妹华贵雍容,真是夺目。”

  华妃轻哼一声,总算找回了场子,摸着衣袖上的金线:“臣妾也是怕姜忠敏刚管着内务府,手脚慢,做不出什么好东西。特意托我哥哥在外头的珍宝斋寻来的,谁知拿来一瞧,这金线还是用得少了,说是十几位老师傅赶工出来的,也就勉强能看,只比内务府的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皇后看着那流光溢彩的宝石,轻声道:“如此名贵,怕是要价不菲吧。”

  “东西好,银钱又算得了什么?”华妃斜睨了甄嬛一眼,又意有所指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也未免太过精打细算了。”

  这话已是毫不客气,指责皇后小家子气。

  皇后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到底是一家之主,家大业大,总要多问一句。不过,只要能衬出妹妹的风华绝代,些许银钱确实不必计较。”

  华妃以为皇后服软,得意道:“皇后娘娘能这么想,臣妾就放心了。前些日子听说娘娘为臣妾宫中开销大,还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嘴。其实臣妾开销再大,娘娘也不必心疼,超出的份例,臣妾自会让我娘家悉数补上,绝不花宫里的一分一毫。”

  她特意加重了“娘家”二字,听得一些家底不丰的嫔妃白了脸色。

  皇后却顺着她的话,欣慰道:“妹妹能有这份心,懂得体恤本宫,本宫很是欣慰。有华妃妹妹做表率,想必诸位姐妹也能明白,这一针一线皆来之不易。若不能开源,节流也是好的。”

  此言一出,众嫔妃立刻起身,齐齐朝着皇后行礼:“多谢娘娘教导,臣妾等受教。”

  “好了,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华妃的脸色瞬间僵住,她本想炫耀自己的家世,却被皇后借力打力,变成了替皇后教导六宫,还平白得罪了众人。她冷哼一声,到底没再说话。

  戏台上,《薛丁山征西》正唱到热闹处。

  华妃看着戏台,冷不丁地开口:“你们说,这樊梨花,千方百计地讨夫君欢心,可她夫君心里头,却念着别人,还休了她三次。要本宫是樊梨花,宁可下堂求去,也好过眼睁睁看着夫君人在心不在。”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皇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上的鎏金护甲:“既为正妻,便要有容人的雅量。夫君再宠爱妾室,正妻就是正妻。那薛丁山休了樊梨花三次,最后不还是要三请樊梨花么?”

  华妃闻言,眼神闪烁:“说到底,还是那樊梨花有本事,出身西凉将门,是嫡出的女儿。若是换了个庶出的,又没有移山倒海的能耐,怕就是死路一条了。”

  她这话一出,皇后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华妃却步步紧逼:“您说是不是,娘娘?”

  气氛瞬间凝固。

  甄嬛适时起身,敛衽一礼:“皇后娘娘,咱们再点一出《南柯记》好不好?换换口味。”

  淳常在不解地接话:“姐姐,那戏闹了半天,只为做个梦,多没趣啊。”

  甄嬛看着华妃,意有所指地笑道:“看戏不只为有趣,更为警醒世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越是显赫,越容易登高跌重,到头来人去楼空,谁还管嫡庶贵贱,谁又分钱财权势?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

  皇后深深地看了甄嬛一眼,笑道:“同样是看戏,莞贵人便多有心得,难怪皇上总爱与你说话。”

  甄嬛谦恭道:“臣妾不过是就事论事。”

  安陵容也柔声接话:“凡事都有个否极泰来,守得云开见月明。臣妾倒觉得,凡事最重要的,还是两心相悦。”

  “呵,”华妃发出一声嗤笑,“安常在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怎么‘两心相悦’这种市井之言,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这脸皮,可真是天生的本事。”

  安陵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华妃的挑衅:“《牡丹亭》的戏文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妾不过是就戏论戏罢了,华妃娘娘何必动气?”

  皇后淡淡开口,打断了她们的争锋:“好了,既然是就戏论戏,那便好好看戏,莫要聒噪。”

  一句话,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可众人的心思,早已不在戏台上了。

  天还未亮透,殿外积雪映着微光,冷得彻骨。

  春桃手脚麻利地为孙妙青拢好寝衣,轻声道:“小主,今日是腊八,该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孙妙青嗯了一声,脑子里还回放着昨日戏台前的唇枪舌剑。华妃那点道行,想在皇后这只老狐狸面前讨便宜,简直是自取其辱。至于甄嬛,倒是反应快,一出《南柯记》点得恰到好处,既解了皇后的围,又暗讽了华妃。

  就是不知道,她那句“眼看他楼塌了”,究竟是说给华妃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小主,您瞧这件。”春喜捧着一件银鼠皮的斗篷过来,喜气洋洋,“这风毛出得极好,油光水滑的,一根杂色都无。”

  春桃在一旁为孙妙青整理裙摆,也跟着笑道:“内务府如今做事是越发上心了。知道小主畏寒,特地挑了上好的银狐锋毛,专给您抵御这雪后最冷的寒气。”

  孙妙青伸出手,指尖划过那柔软顺滑的皮毛,触感细腻,暖意融融。

  她如今的体面,一半是皇上的恩宠,另一半,则是她怀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六皇子挣来的。

  “对了,”春桃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更深,“方才外头的小太监来报,说太后娘娘特意给您备了暖轿,就在殿外候着呢。太后她老人家,到底是心疼您和六皇子。”

  孙妙青的动作顿了顿。

  暖轿?这可是连皇后请安都未必次次有的待遇。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眉眼平静。这份殊荣,不是给孙妙青的,是给六皇子额娘的。

  “今日去向太后请安,不必穿得太出挑。”她淡淡吩咐道,“就这身吧,温婉谦卑些,最是相宜。”

  在后宫,有时候,最大的体面,就是懂得如何放低姿态。

  “青珊。”孙妙青忽然开口。

  一直安静侍立在角落的青珊立刻上前:“奴婢在。”

  “你去小厨房吩咐一声,今日腊八,我们春熙殿自己开火。给六皇子熬粥的米和水,都要验了再验。”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还有,除了咱们自己宫里的人,任何人送来的吃食,一概不许入口。”

  青珊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沉声应道:“奴婢明白。”

  孙妙青看着她退下,这才彻底放下心。

  她知道华妃那个蠢货,又狠又毒。自己防着点,总没坏处。至于甄嬛……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一切收拾妥当,孙妙青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殿门。

  一股寒风迎面扑来,她下意识地裹紧了斗篷。

  殿外的台阶下,一顶精致小巧的暖轿静静停着,轿身包裹着厚实的锦缎,四角挂着暖炉,与周围的萧瑟格格不入。

  不远处,几个品阶不高的嫔妃正缩着脖子,在宫女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太后宫里赶。看到这顶暖轿时,她们脸上的羡慕和嫉妒几乎要凝成冰霜。

  孙妙青目不斜视,由春桃扶着,安稳地坐进了轿中。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视线。

  她靠着温暖的软垫,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腊八节的戏,看来是开场了。

  轿帘一掀,寒气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孙妙青扶着春桃的手,稳稳地踏上寿康宫前的汉白玉阶。

  广场上早已站了不少人,三三两两聚着,呵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见到孙妙青那顶精致的暖轿,好几道目光瞬间变得像冰凌子一样,又冷又扎人。

  孙妙青视若无睹,只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慧嫔姐姐安好。”甄嬛带着流珠走了过来,屈膝一礼。她今日穿得素净,眉眼间却有种压不住的清亮。

  “莞贵人安好。”孙妙青回了半礼,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这张脸,真是得天独厚。

  两人正客套着,身后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伴着一股浓郁的熏香。

  “哟,今儿可真是热闹。”华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张扬,她斜睨着孙妙青的暖轿,话里有话,“慧嫔妹妹真是好福气,这天寒地冻的,竟有太后的暖轿伺候。不像我们,只能自己走过来,这腿都快冻僵了。”

  她身边的曹贵人垂着眼,一声不吭,心思不知飘到了哪里。

  孙妙青微微一笑,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姐姐说笑了。妹妹刚生产完,身子虚,是太后她老人家心疼皇嗣,才格外开恩。妹妹这点体面,都是塔斯哈挣来的,可不敢居功。”

  一句话,把华妃堵得脸上青白交加。

  拿皇嗣说事,她还能反驳什么?说太后不该心疼孙子?还是说她嫉妒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甄嬛在一旁看着,眼底划过一丝赞赏。这位慧嫔,看着温和,实则绵里藏针,不是个好相与的。

  恰在此时,皇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她目光一扫,殿前瞬间安静下来。

  “人都到齐了,就等等吧。”

  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太后有旨,传后宫嫔妃觐见。”

  殿内暖香浮动,太后穿着一身深褐色缠枝宝相花纹的常服,靠在榻上,神情倦怠。

  皇后领着众人行礼,第一个上前问安。

  接着是妃位。齐妃、端妃,然后是华妃。华妃脸上堆着笑,声音甜得发腻,太后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有心了”,便让她退下了。

  轮到嫔位,孙妙青与敬嫔一同上前。

  “慧嫔,许久不见了。”太后忽然开了口,朝她招了招手,“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

  孙妙青顺从地抬起头。

  太后细细打量了她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不错,养得很好。气色红润,看来月子里伺候得尽心。”

  “托太后的福,臣妾和六皇子都好。”孙妙青声音温婉谦卑,“只是六皇子还小,身子骨弱,怕过了病气给您。等他再大些,一定抱来给您瞧瞧,也让他沾沾您的福气。”

  这话熨帖极了,太后脸上的笑意更深:“你是个懂事的。”

  随后,甄嬛、富察贵人、曹贵人等上前请安。

  “莞贵人、富察贵人、曹贵人,向太后请安。

  祝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甄嬛身上,微微一顿,像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她看得出神,连皇后都察觉到了,端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

  “

  “都起来吧。”太后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几人齐声道:“谢太后。”

  皇后温和地笑着,主动上前一步,扶着太后的手臂,状似不经意地引荐:“母后您瞧,莞贵人不仅模样儿好,性情也和顺,难得的是还通些诗书。”

  甄嬛立刻再次出列,盈盈一拜:“臣妾年轻鲁莽,幸好有太后恩泽庇佑,皇后与诸位姐姐又肯教导,臣妾才不至失仪。”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逊又捧了所有人。

  孙妙青垂眸品着茶,心里跟明镜似的。皇后这是急着把甄嬛打上她“宜修”派的烙印,可惜,太后看中的,从来不是什么性情和顺。

  果然,太后像是没听到皇后的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甄嬛,那眼神看得人心底发毛。

  “很好,”太后缓缓道,“哀家瞧着你,心里就欢喜。竹息,去把库房里那两匹江南新贡的雨过天青色云锦取来,赐予莞贵人。”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凝固。

  那可是贡品里的尖货,皇后都未必能轻易得两匹。

  华妃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冷笑一声,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呵,太后可真是疼爱新人。想当初臣妾刚入府时,也没这般体面呢。”

  太后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没听见。

  倒是皇后,笑着打圆场:“华妃妹妹说什么胡话,莞贵人这是投了太后的眼缘,是她的福气。”

  孙妙青心里暗笑,华妃这脑子,真是顺风仗打多了,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忘了。在太后这儿卖酸,不是自讨苦吃吗?

  “莞贵人,你会写字?”太后终于再次开口,直接跳过了刚才的插曲。

  皇后忙接话:“莞贵人才情甚好,字也写得娟秀。”

  甄嬛连忙谦虚:“臣妾略通文墨,只是字迹拙劣,怕入不得太后的眼。”

  “会写就好。”太后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实的笑意,“哀家这儿正好缺个抄写经文的人。你若得空,常来寿康宫陪陪哀家,如何?”

  这话一出,连皇后脸上的笑都僵了一瞬。

  陪太后抄经,这是何等的殊荣!意味着可以时时在太后面前露脸,更意味着太后对她非同一般的喜爱。

  甄嬛又惊又喜,连忙跪下:“只要太后不嫌弃臣妾粗笨,臣妾愿意日日来侍奉太后,为太后抄经祈福,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看着伏在地上的甄嬛,孙妙青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敬嫔,对方眼中是纯粹的惊讶。再看另一边,华妃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而她身边的曹贵人,则低着头,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最有意思的,还是皇后。

  她依然端庄地笑着,劝着太后保重身体,关心着众人别冻着,仿佛真心为甄嬛高兴。可孙妙青却看到,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死死地攥着,指节都有些发白。

  这后宫,要变天了。

  孙妙青饮下一口温热的茶,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绣着精致花纹的袖口,六皇子塔斯哈熟睡的脸庞浮现在脑海。

  莞贵人有纯元皇后的脸,她有皇上的亲生儿子。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呢。

  午膳时分,皇帝果然来了春熙殿。

  明黄的衣角一晃,他身上还带着几分前朝的肃杀,可当他从偏殿出来时,那份凛然便化作了春水般的柔情。

  显然,他去看过睡得正香的塔斯哈了。

  眉眼间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不少。

  膳食早已备好,皆是清淡滋补的汤品和精致小菜。孙妙青刚出月子,身子娇贵,皇帝便也跟着她用一样的。

  安陵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柳黄色宫装,安静地立在桌边布菜。

  她像一株雨后的新柳,悄然无声,却自带一股清新的生命力,让人无法忽视。

  她垂着眼,素手执壶,手腕的线条优美流畅,为皇帝斟满一杯暖茶。

  皇帝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身上。

  奉上茶盏时,她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一截皓腕凝白如玉,在昏黄的殿光下仿佛会发光。

  皇帝接过茶,温热的瓷壁传来,他的指尖却无意中碰了下她微凉的指腹。

  那触感,让他想起了前几日在春熙殿偏殿里,她为自己研墨时,那股子“红袖添香”的静谧与温柔。

  孙妙青将一切看在眼里,用公筷给皇帝夹了一筷子碧玉芦笋,温声笑道:“皇上,您尝尝这个。安妹妹的手巧,知道臣妾月子里吃得腻了,特意让御膳房做的,清爽得很。”

  “嗯,不错。”皇帝尝了一口,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回到了安陵容身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与兴味,让安陵容有些局促,头垂得更低了,耳根泛起一抹淡淡的粉。

  “安妹妹这几日为了照顾臣妾和六皇子,人都清减了些。”孙妙青放下玉箸,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状似心疼地叹了口气。

  “臣妾瞧着都过意不去。皇上,您看安妹妹这般辛苦,也该赏一赏才是。”

  这话既抬举了安陵容,又显得自己体恤下属,更把这个施恩的机会,稳稳地递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闻言,心情甚好,大手一挥:“你说得是。她伺候你与皇子有功,朕自然要赏。”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安陵容那张柔顺的脸上。

  “安常在,你温柔勤勉,朕心甚悦。便晋你为贵人吧。”

  安陵容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喜和不敢置信,仿佛被天大的馅饼砸中。

  从常在到贵人,别人熬一辈子都未必能得到的尊位,就这么……轻易地落在了自己头上?

  她反应过来,连忙跪下,声音都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颤抖:“臣妾……臣妾谢皇上隆恩!谢慧嫔娘娘提携!”

  孙妙青亲自上前扶起她,拍了拍她冰凉的手,笑道:“傻妹妹,这都是你应得的,还不快谢谢皇上。”

  “是你的福气。”皇帝看着她们姐妹情深的样子,龙心大悦,又饮了一口安陵容新沏的茶。

  孙妙青见火候正好,趁热打铁,笑着又道:“多谢皇上隆恩!只是安贵人、安贵人的,听着总觉得寻常了些。”

  “不如皇上再赐个封号,也显出您对妹妹的格外恩典,让她在宫里也能挺直腰杆。”

  此言一出,连安陵容自己都惊得屏住了呼吸。

  贵人有封号,那便是独一份的荣宠,与寻常贵人立刻云泥之别。

  皇帝挑了挑眉,看向孙妙青,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和欣赏。

  这个慧嫔,不仅自己会争,还真真心实意地为自己人谋划。

  这份心胸和手段,可比后宫里那些只知争风吃醋的女人,强太多了。

  他来了兴致,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封号……你觉得,该赐个什么封号才好?”

  这本是极大的体面,皇帝竟愿意听她的意思。

  孙妙青福了福身,姿态放得极低,滴水不漏:“这本该是内务府拟了字,呈报皇上与太后定夺的,臣妾不敢妄议。”

  “朕让你说,你便说。”皇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纵容,“朕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孙妙青抬眼,目光在安陵容身上轻轻一落,见她紧张得手都攥紧了,便柔声回道:“皇上圣明。臣妾想着,安妹妹性情温婉和顺,平和谦柔,不如……取一个‘和’字?”

  她故意抛出一个最稳妥、也最平庸的答案。

  皇帝果然思忖着,却没有立刻点头,反而玩味地看着她:“‘和’?为何是这个字?”

  孙妙青心中了然,这是在考她。

  她浅浅一笑,从容不迫:“回皇上,其一,安妹妹性情谦和,与人为善,此为人和;其二,臣妾与妹妹情同姐妹,六宫之中能得一知己,亦是和睦。”

  她顿了顿,抬眼望着皇帝,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崇敬。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上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所求的,不正是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吗?安妹妹能在君侧,时时以‘和’字提醒,亦是她身为嫔妃的本分与福气。”

  一番话说完,皇帝眼中的欣赏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朗声大笑:“好!好一个政通人和!”

  他看向安陵容,一锤定音:“就依慧嫔所言,赐封号‘和’。望你日后,能不负此号,不负慧嫔的提携之心。”

  安陵容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和贵人!

  她成了有封号的和贵人!

  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立刻跪下重重磕头,声音哽咽:“臣妾……臣妾叩谢皇上天恩!臣妾……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孙妙青笑着将她扶起,拿自己的帕子替她拭泪:“傻妹妹,快别哭了,妆都要花了。这都是皇上的恩典,也是你自己的福气。”

  皇帝看着她们姐妹情深,心中熨帖无比。一个聪慧大度,一个温柔依顺,都是他喜欢的模样。

  他看向孙妙青的眼神,已然不同。

  这个慧嫔,不仅能为他诞下皇子,更能为他调和后宫,甚至能解他心意,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解语花,更是个得力的臂助。

  孙妙青迎着他的目光,浅浅一笑,眼底是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欣喜。

  成了。

  从今日起,安陵容便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安常在,而是有封号傍身的和贵人。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窗外,天色尚早。

  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知景仁宫和翊坤宫的午膳,还能不能用得安稳。

  想到她们可能有的反应,孙妙青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翊坤宫和景仁宫的午膳,用得究竟安不安稳,孙妙青不得而知。

  但这个消息,像一道无形的圣旨,更像一阵刺骨的穿堂风,顷刻间便吹遍了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碎玉轩里。

  甄嬛正对镜理妆。

  流朱执着一支素银簪子,小心翼翼地,正要为她簪入乌黑的发髻。

  “小主!小主!”

  小允子像一阵旋风般从外面冲进来,年轻的脸颊被风雪冻得通红,话里却带着滚烫的热气。

  “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他喘着气,声音里满是压不住的兴奋:“养心殿方才传下话来,安常在……哎哟不对,奴才该死!往后得叫和贵人了!”

  “皇上晋了安小主的位份,还亲赐了封号‘和’!”

  甄嬛执着簪子的手,在空中凝滞了那么一瞬。

  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她若无其事地调整了一下簪子的角度,让它稳稳地滑入发间。

  她透过光影模糊的铜镜,静静看着小允子那张兴奋到扭曲的脸,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是么。”

  两个字,轻飘飘的。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流朱却是真心替安陵容高兴,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安小主总算是熬出头了!”

  “千真万确!奴才听得真真的!”

  小允子说得眉飞色舞,仿佛这泼天的恩典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说是……说是慧嫔娘娘在皇上面前一力举荐的呢!”

  “慧嫔姐姐?”

  甄嬛终于慢慢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温婉的笑意,无懈可击。

  “陵容性子柔顺,当得起这个‘和’字。慧嫔姐姐,当真是有心了。”

  她随手解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赏给小允子,心里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陵容晋升,本该是好事。

  可这份天大的恩典,却是孙妙青给的。

  孙妙青甚至……没有提前与自己通过一声气。

  这究竟是助力?

  还是示威?

  她以为,陵容陪着慧嫔坐月子,不过是暂时的依附。她以为,她们之间最初的情谊还在。

  她以为,那只是陵容闹的一点小脾气。

  甄嬛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心里头,远不如碎玉轩里烧得通红的炭火那般暖和。

  寿康宫。

  殿内幽幽的檀香气味,瞬间将外头的风雪与寒意,隔绝在外。

  太后正闭目养神,听见通报,才缓缓掀开眼皮,目光如炬。

  “来了。哀家听说,宫里今日有桩喜事?”

  甄嬛敛衽福身,姿态恭顺得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回太后的话,是。安妹妹得皇上垂怜,是她的福气。”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柔顺。

  “也是慧嫔姐姐心善。”

  她特意将慧嫔的名字点了出来,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只为看清那水下的波纹。

  太后却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浑浊的眼珠动也未动,指了指一旁抄经的矮桌。

  “外头的雪下得凶,树枝子都压断了不少。你这孩子倒是心静,坐下抄吧。”

  甄嬛依言坐下,研墨,提笔。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忽然开口,声音飘忽,仿佛和那檀香融为了一体。

  “你闻这檀香,如何?”

  甄嬛笔尖微顿,恭声回道:“气味沉稳,能安神宁心。”

  “礼佛之人才爱用檀香。”

  太后淡淡道。

  “后宫的女人,少用。”

  “她们更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香料,一个个都想把自个儿熏成一道菜,好让皇上离不开自己。”

  她那双看似昏花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直直地落在甄嬛身上。

  “人活一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要靠自己疏解呀”

  甄嬛心里猛地一凛!

  后背瞬间渗出一片细密的冷汗。

  太后不是在说香。

  她是在说人,说这后宫的阵营与联盟!

  这是在敲打自己!

  她垂下眼帘,声音比方才更低,几乎微不可闻:“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夜里,皇帝踏着一身风雪寒气,进了碧桐书院。

  甄嬛刚准备歇下,见他来了,连忙起身相迎,素手接过他冰冷的大氅。

  “不是打发人来说了要过来?怎么睡得这样早?”皇帝握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天寒地冻的,雪下得又紧,臣妾想着皇上或许就近歇在皇后娘娘宫里了。”

  甄嬛引着他往里走,话锋一转,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再说,今日和贵人新得封号,是天大的喜事。皇上不去她那儿坐坐,与慧嫔娘娘同贺,反倒显得生分了。”

  她这话,说得体面又大度,实则每一个字,都是扎向真相的针。

  皇帝果然笑了,在她鼻尖上宠溺地轻轻一刮。

  “就你大方。”

  “朕要是真去了,她们姐妹俩说体己话反倒不自在了。朕过去,岂不是搅了她们的兴致?”

  她们。

  她们姐妹俩。

  这五个字,像五座冰山,轰然压下。

  甄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砸得粉碎。

  她面上依旧是那副温柔体贴的笑,手下利落地为皇帝换上寝衣,声音甚至更加温婉。

  “那皇上也该多去陪陪皇后娘娘。昨儿臣妾去请安,还见皇后娘娘新画了幅寒梅图,风骨傲然,当真难得。年下事多,皇上也该多体恤皇后娘娘的辛劳。”

  皇帝听她句句不离皇后,心中熨帖无比,只觉得自己的嬛嬛最是识大体,温婉贤德。

  “好好好,朕明日就去景仁宫用午膳,顺道瞧瞧皇后的大作。”

  “只用午膳怎么够?皇后娘娘还要费心张罗。皇上不如去用晚膳,便能名正言顺地歇在景仁宫了。”

  “朕的嬛嬛,真是越来越大方了。”

  皇帝带着满足的笑意歇下了。

  甄嬛躺在他身侧,却毫无睡意。

  她睁着眼,死死地盯着帐顶那精致繁复的流苏。

  和贵人……慧嫔……

  皇帝那句轻飘飘的“搅了她们的兴致”,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针,一遍又一遍,扎进她的心窝里。

  原来,在皇帝眼中,甚至在宫里所有人眼中,孙妙青和安陵容,已是自成一派的“她们”。

  而自己,那个曾经与陵容一同入宫、相互扶持的甄嬛,早已被不动声色地、干干净净地,排除在外。

  孙妙青。

  这个慧嫔。

  竟能在皇帝面前,一言定下妃嫔的晋升与封号。

  这份圣眷,这份手段,这份心机……

  甄嬛忽然觉得,这碎玉轩烧得再旺的炭火,也抵不过这宫里的人心凉薄。

  所谓姐妹情深,在泼天的权势与恩宠面前,终究……是个笑话。

  窗外,风雪依旧,呜咽如泣。

  她攥紧了被子下冰冷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一寸寸泛白。

  不。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

  孙妙青……

  你给了陵容一个“和”字。

  那我呢?

  还好还有个淳常在

  还有沈姐姐。

  在深沉的黑暗中,甄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这宫中的冬天,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