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帝心难测:莞字诛心-《甄嬛传:妙青借东风》

  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暖意一丝丝渗进骨子里,暖得让人发慌。

  皇帝倚在紫檀嵌玉的宝座中,指尖捻着一枚羊脂暖玉,人却像是丢了魂。

  他的眼神早已穿透了窗棂,飘进了殿外那片被墨染透的暮色里。

  “嬛嬛一袅楚宫腰。”

  他极轻地念出这句诗,唇角无声地牵动了一下。

  那抹笑意,温柔得几乎不存在,却又清晰地映着一个逝去多年的影子。

  他眼前清晰浮现的,是白日殿选时,那张与亡妻纯元有七八分相像的脸。

  一旁的御前总管苏培盛,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连喘气都掐着分寸,生怕惊扰了皇上这片刻的神思。

  “皇后驾到。”

  殿外一声通传,打破了这死寂。

  皇后穿着绛紫色常服,莲步轻移,端庄地走了进来。

  她像是完全没留意到殿内那份沉寂,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

  “臣妾给皇上道喜,今日又为后宫增添了几位好妹妹。”

  皇后的声音不高不低,字字句句都透着舒心妥帖。

  “听说那位济南知府沈自山的女儿,端庄稳重,颇有当年敬嫔的风范。”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一个既显亲近又不逾矩的距离。

  这才话锋一转,声音里带着几不可察的试探。

  “还有那位甄氏……臣妾远远瞧了一眼,眼,活脱脱……”

  皇帝飘远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

  他看着皇后描画精致的眉眼,神色淡漠。

  “皇后看错了。”

  “不过是眉眼有几分相似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能把人冻僵的凉意,硬生生将皇后没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堵死在了喉咙里。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血液都凉了半截。

  脸上的笑容却愈发恭顺。

  “是,是臣妾眼拙了。”

  她顺从地垂下眼。

  再抬起时,那滴水不漏的笑容已经恢复如常。

  “不过,能得这几分相似,也是她天大的福气。”

  见皇帝没再反驳,她便把话题引向了自己最熟悉的领域,试图夺回一丝主动。

  “说起来,皇上预备给这几位新妹妹什么位份?臣妾也好让内务府早些准备册子和赏赐,免得失了规矩。”

  这话既是请示,也是提醒。

  后宫的规矩,向来是她这个皇后说了算。

  皇帝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叩击。

  一下。

  两下。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皇后的心坎上,不重,却让她五脏六腑都跟着发紧。

  过了许久,他才吐出两个字。

  “贵人。”

  皇后脸上的笑意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快得无人能察觉。

  “皇上圣明。”

  她立刻接话,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异样。

  “

  “只是……按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届秀女里,满军旗的富察氏、蒙军旗的博尔济吉特氏已封了贵人。”

  “这汉军旗出身的,若出了两位贵人……”

  她没把话说满,只拿“规矩”二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山,轻轻压了过去。

  “哦?”

  皇帝眉梢一挑,眼底闪过一丝不耐,“还有一位是谁?”

  “沈贵人,其父沈自山是从二品大员,家世显赫。甄氏的父亲甄远道,不过是从四品大理寺少卿,若也同封为贵人,怕是会有人不服。”

  皇后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尽显六宫之主的公允周全。

  “臣妾愚见,不如先封为常在。日后若她自己有本事,再晋封也不迟。”

  “如此一来,既全了皇上的恩典,也堵了旁人的嘴。”

  说完,她便垂首静立,等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这一次,皇帝沉默了许久。

  殿内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就在皇后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时,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让皇后整条脊椎都窜起一股寒意。

  “就依皇后,封为常在吧。”

  皇后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常在。

  扔进后宫里,连个水花都未必能看见的位份,翻不了天。

  她刚要屈膝谢恩,皇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过,朕想另外赐个封号。”

  皇后的心,猛地又悬到了嗓子眼。

  “封号是大事,”

  她急切地开口,试图再次举起“规矩”这块盾牌,“不如让内务府多拟几个祥瑞的字,呈上来由皇上亲自挑选?也更合乎规矩。”

  “不必。”

  皇帝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他转过头,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朕已经想好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细细回味着什么,每一个字,都说得极慢,狠狠砸在皇后的心湖上,让她一阵阵生疼。

  “殿选之时,她莞尔一笑的样子,很好看。”

  “就封一个‘莞’字吧。”

  “莞莞,莞尔一笑。”

  “朕觉得,甚好。”

  莞莞。

  莞莞!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皇后的耳朵里,烫得她四肢百骸都泛起难以忍受的痉挛。

  那是她永恒的噩梦!

  是她午夜梦回时,想碰又不敢碰,却夜夜焚心的禁忌!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血痕,面上却还得挤出僵硬到扭曲的笑。

  “皇上……想得周全。”

  她急促地吸了口凉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

  她知道,此刻绝不能再纠缠于那个“莞”字。

  于是,皇后故作闲谈般,提起了另一个人。

  说起来,还有个苏州来的,叫孙妙青。”

  “臣妾听说,她在太后跟前很得了脸,竟把太后那只谁都碰不得的雪团儿,哄得服服帖帖。”

  提到这个名字,皇帝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终于散开了一丝。

  甚至透出点真正的笑意来。

  他端起手边的参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心情似乎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朕还是头一回见,有秀女敢在袖子里揣着小鱼干去殿选。”

  “就为了哄太后那只馋猫。”

  “竟有这等事?”皇后故作惊讶,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长辈看待顽劣晚辈的无奈。

  她的眼底,却清晰地划过一抹轻蔑。

  “这孩子,行事倒是野得很,没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

  “野路子才管用。”皇帝放下茶碗,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太后喜欢她,朕也不能太委屈了。”

  “人也机灵,便也封个常在吧。”

  紧接着,她终于抛出了那根自己准备好的,淬了毒的刺。

  “皇上圣明。”

  “只是臣妾听闻……她那个在苏州织造府当差的哥哥,先前九王夺嫡之时,似乎是……敦亲王一党的人?”

  她话说得极轻,像是不经意间拂落的一粒灰尘,说的也是一桩早已盖棺定论的陈年旧闻。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殿内原本暖融的龙涎香,仿佛都凉了三分。

  皇帝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彻底敛去。

  他抬起眼,静静地看着皇后。

  那眼神无波无澜,却像一口深井,让皇后心头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回答。

  反而慢悠悠地,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朕记得,她哥哥叫孙株合,对吧?”

  皇后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

  她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

  “朕也听说了一件趣事。”

  皇帝的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一点,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他妹妹前脚刚出宫门,他后脚就备了一份厚礼,亲自送去了你母家,乌拉那拉府上。”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却让皇后的脸色霎时僵住。

  他看着她,嘴角挑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意却冷得像冰。

  “说是……替他那不懂事的妹妹,感谢皇后娘娘的栽培提携之恩。”

  皇后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一个知道主动向皇后表忠心的奴才,朕用着,也放心。”

  皇帝的语气变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至于他从前站的是哪条船……”

  “船沉了,人总要往岸上爬。”

  “只要他现在知道,这紫禁城里,谁才是岸,就够了。”

  皇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棉花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连孙家送礼这等隐秘之事,都一清二楚。

  他不是不知道孙家的底细。

  他是故意把这根钉子,亲手安插进后宫里!

  皇后恭顺地垂下头,掩去眼中所有的惊涛骇浪,心里却早已血气翻涌。

  一个酷似纯元的甄氏,被她死死压成了常在,却得了个意有所指、诛心至极的封号,“莞”。

  一个出身于投机钻营之家,哥哥曾是政敌党羽的孙妙青,竟也轻轻松松得了常在,还另有一个封号,“妙”。

  皇帝的心思,真真是越来越像一口望不见底的深井。

  他不是在选妃。

  他是在她这片看似平静的后宫池塘里,同时扔进了一只纯元的鬼影,和一条来自江南的毒蛇。

  她看着皇帝那张喜怒莫测的脸,只觉得这养心殿的暖香,不知何时竟带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那寒意,正从她的骨头缝里,一丝丝地往外冒。

  这后宫的水,怕不是要浑了。

  而是要起滔天巨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