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你留我一人独活-《路灯下遇见你》

  黎明过后,督军府仿佛从一场混乱的梦境中苏醒,恢复了它固有的、秩序井然的冰冷面貌。仆人们悄无声息地打扫着庭院和走廊,侍卫们换岗时皮靴踏地的声音清晰而规律。阳光透过高窗,照亮了书房里漂浮的微尘,却照不进沈如晦心底那片潮湿阴冷的角落。

  她将那件残留着顾长钧体温和气息的军装外套,如同处理一件危险的证物般,仔细折叠好,放在了书房角落那个专属于他的衣帽架上。额头上那个轻柔如羽的吻,仿佛还带着灼热的烙印,与昨夜那个几乎令人窒息的拥抱、那些疯狂而绝望的言语,交织成一幅极其矛盾、令人心神不宁的画面。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冷酷无情的军阀,是霸道专横的掠夺者,还是那个会在酒醉后流露出脆弱、在黎明时分给予轻柔一吻的迷途者?沈如晦越想越混乱,越想越觉得无力。她就像被困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中,而织网者本身,似乎也在这网中挣扎。

  一整天,顾长钧都没有再出现。李副官来传过话,说少帅有紧急军务要处理,可能很晚才会回来,让沈如晦自行用餐,不必等他。语气是公事公办的恭敬,但沈如晦却能感觉到,府内的守卫似乎比以往更加严密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让她如同芒刺在背。

  她试图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埋首于书山卷海之中,用机械的劳动来麻痹纷乱的思绪。可是,手指拂过冰冷的书脊,目光扫过泛黄的字迹,脑海中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顾长钧那双布满红血丝、充满了痛苦和偏执的眼睛,以及他低吼着“不准死”时,那近乎哽咽的声音。

  恨意依旧存在,恐惧也未曾消减,但一种更复杂的、类似于悲悯的情绪,却如同暗流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她悲悯他的孤独,悲悯他那看似强大实则可能同样千疮百孔的内心,甚至……悲悯他对自己这份扭曲而执着的占有。

  这种悲悯,让她感到害怕。她怎么可以怜悯那个将她强行掳来、毁掉她平静生活的男人?这简直是对自己的背叛。

  傍晚时分,她独自在客房用餐。精致的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她却食不知味,如同嚼蜡。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即将开始。她不知道顾长钧今晚会不会回来,也不知道如果回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这种未知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就在她准备早早熄灯休息,试图用睡眠逃避现实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来的不是顾长钧,而是李副官,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长衫、提着药箱、气质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

  “沈小姐,”李副官恭敬地说,“少帅吩咐,请秦医生来给您看看脸上的伤。”他指的是前几天被苏婉卿掌掴留下的痕迹,虽然红肿已消,但仔细看,还能看到淡淡的青紫。

  沈如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没想到,顾长钧竟然还记得这点小伤,并且特意请了医生来。这种细枝末节处的关心,与他平日强势粗暴的作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再次搅乱了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湖。

  “我……我已经没事了,不用麻烦医生了。”她低声推辞。

  “沈小姐,还是让秦医生看看吧,这是少帅的命令。”李副官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沈如晦无奈,只得让秦医生进了屋。秦医生医术高明,态度也和蔼,仔细检查了她的脸颊,又为她号了脉。

  “沈小姐脸上的伤已无大碍,敷点化瘀的药膏,过两日便可消退。只是……”秦医生微微蹙眉,看着沈如晦苍白憔悴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小姐脉象虚浮,忧思过重,肝气郁结,长此以往,甚伤根本。还需放宽心怀,好好调养才是。”

  放宽心怀?沈如晦在心中苦笑。身处如此境地,她如何能放宽心怀?

  送走了秦医生和李副官,房间里又只剩下沈如晦一人。桌上放着秦医生留下的安神药和化瘀药膏。她看着那些东西,心里五味杂陈。

  顾长钧人不在,但他的影响却无处不在。他用严密的看守囚禁她的身体,用反复无常的态度折磨她的精神,却又在细微处流露出可笑的关心。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你看,我掌控着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健康,你的情绪。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连伤痕,都需经过我的允许才能消退。

  你留我一人独活在这华丽的牢笼里,承受着这无尽的煎熬和矛盾。生不得,死不能,爱恨交织,前途茫茫。这种“独活”,比死亡更加残忍。

  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督军府的高墙之外,是那个她曾经熟悉的、虽然清贫却自由的世界。而现在,那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陆文清现在怎么样了?他是否还在担心她?姨母一家呢?是否因为她的“攀上高枝”而沾沾自喜,还是也感受到了潜在的危机?

  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就像狂风中飘零的落叶,只能任由命运摆布。

  这一夜,顾长钧果然没有回来。沈如晦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秦医生开的安神药,她一口也没有喝。身体的疲惫可以靠药物缓解,但心里的疲惫和迷茫,又该用什么来医治?

  你留我一人独活,在这漫漫长夜里,细数伤痕,舔舐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