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北内亭台遇旧宦-《画师惊劫》

  景灵宫偏殿内的祭拜,像一场灵魂的涤荡。当江疏影再次踏出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外间的寒风似乎不再那般刺骨。心底那份因沈允明牺牲和朝廷冷漠而生的巨大空洞,并未被填满,却被一种更为沉静、更为坚韧的东西所支撑——那是源自血脉的承诺,是与父亲跨越生死的精神联结。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背负着同伴遗志的“送信人”,更是江维岳的女儿,一个决心继承父辈未竟之志、廓清迷雾的“执砚者”。

  引路的老内侍依旧沉默,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将她带离那片寄托着无数忠魂的寂静之地。走到景灵宫外围的回廊时,老内侍却并未沿着来路返回西侧门,而是拐向了一条更为幽僻的小径。

  江疏影心中微凛,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老内侍并未回头,干哑的声音低低传来,仿佛怕惊扰了此地的安宁:“姑娘既来祭奠江编修,有人……想见你一面。”

  有人?江疏影心头一跳。是晏几道的安排?还是别的什么人?在这步步危机的临安城,任何意料之外的会面都可能暗藏凶险。但她只是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可言。无论是福是祸,她都需直面。

  小径通往景灵宫更深处,林木愈发幽深,积雪覆盖着无人打扫的石阶。穿过一片枯寂的梅林,前方出现了一片废弃的宫苑区,匾额歪斜,字迹漫漶,依稀可辨“北内”二字。这里是前朝旧宫,如今早已荒废,少有人至。

  老内侍在一座半边坍塌的凉亭前停下脚步,示意江疏影自己进去,随后便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来路的树影之后。

  亭子破败不堪,石柱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亭内的石桌石凳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落叶。只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望着亭外那方结着薄冰的池塘。那人身形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内侍官服,头发已然全白,在寒风中微微颤动。

  听到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肤色蜡黄,眼窝深陷,但一双眼睛却并未完全浑浊,此刻正定定地落在江疏影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追忆、审视和一丝激动难言的情绪。

  “像……真像……”老宦官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眉眼,神态,尤其是这倔强不屈的眼神……和当年的江编修,几乎一模一样。”

  江疏影心中剧震,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她微微敛衽:“晚辈江疏影,不知公公是?”

  老宦官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走到一张石凳前,用袖子拂去上面的积雪和灰尘,动作缓慢而费力。“老奴贱名不足挂齿,不过是前朝遗留下来,等死的一个老朽罢了。宫里的人,都唤我‘德寿宫的老黄门’。”他指了指石凳,“坐吧,孩子。你的腿……有伤,站着辛苦。”

  他竟然注意到了自己的腿伤!江疏影心中警惕更甚,但依言坐下。这位老宦官,绝不简单。

  “公公认识先父?”她直接问道。

  “认识?何止认识……”老黄门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结冰的池塘,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遥远的过去,“当年江编修在枢密院,风头正劲,时常奉召入宫奏对。老奴那时,就在德寿宫当差,偶尔也能见得几面。江编修为人清正,学识渊博,对老奴这等阉人,也从未有过轻视之色。他……是个好人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惋惜,这让江疏影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丝。

  “那……公公可知,先父当年,究竟所犯何罪?”她问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

  老黄门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罪?孩子,你当真以为,你父亲是因为‘罪’而倒下的吗?”

  江疏影呼吸一窒。

  老黄门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惊心:“那是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说了不该说的话!”

  “是什么?”江疏影急切地追问。

  “是……”老黄门刚吐出一个字,却又猛地顿住,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周围只有风雪过后的死寂,才继续道,“是关于北伐,关于军资,关于……一些人的贪墨枉法,欺上瞒下!”

  江疏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依旧感到一阵寒意。

  “具体是哪些人?贪没了什么军资?”她追问道。

  老黄门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恐惧:“名字……老奴不敢说。那些人,如今依旧位高权重,手眼通天。至于贪墨了什么……呵呵,粮饷、军械、马匹……只要是能换钱的,他们哪一样不敢伸手?你父亲就是查到了确凿的证据,准备上奏天听,才招来了杀身之祸!那所谓的‘泄密’,不过是构陷的罪名罢了!”

  构陷!果然如此!江疏影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证据呢?先父查到的证据在哪里?”这是能否为父亲翻案的关键。

  “证据?”老黄门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你父亲为人谨慎,他将最重要的账册和往来书信,藏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哪里?”

  老黄门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就在这北内,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