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西湖孤山梅尽落-《画师惊劫》

  北内废墟中得到的线索,像一簇暗火在江疏影心底灼烧。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紧贴着她胸口的皮肤,冰冷与温热交织,时刻提醒着她肩负的使命——不仅是送达军情,更要为父亲讨还清白。

  然而,取出观澜亭下的证据绝非易事。那里虽荒废,但白日里难保没有宫人经过,夜晚则宵禁森严,且皇城司的暗哨无处不在。她需要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在晏几道那处静谧得近乎诡异的宅邸中又度过了两日,江疏影腿上的伤在药力持续作用下好了大半,已能较为自如地行走。这种无所事事的等待,比逃亡时的颠沛流离更让人焦灼。枢密院那边毫无音讯,仿佛她和她的情报已被彻底遗忘。晏几道也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是偶尔出现,带来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或是沉默地对坐饮茶。

  第三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江疏影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胸闷,仿佛这宅邸的高墙要将她最后一丝空气也隔绝。她决定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在附近。老仆并未阻拦,只是在她出门时,低声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

  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由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西子湖畔。

  寒冬的西湖,褪去了平日的旖旎,别有一番清冷寥廓的韵味。湖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山如黛,模糊在氤氲的水汽里。画舫歌船大多歇了,只有几艘小舟在湖心缓缓移动,像是水墨画上无意滴落的墨点。断桥残雪犹在,白堤上游人稀疏,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显得天地间一片空寂。

  她沿着湖岸漫行,寒风拂面,带着湖水的湿气,清冷入骨。这片刻的宁静,稍稍缓解了她连日来的紧绷。她想起了沈允明,他曾说过,等天下太平了,要带她来看看这“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如今,湖山依旧,斯人已逝。心头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湖中那座孤悬的岛屿——孤山。

  孤山,既是地名,也是山名。那里有放鹤亭,有林和靖故居,曾是梅妻鹤子,隐逸高洁的象征。她忽然想去那里看看,或许,那远离尘嚣的孤高,能让她纷乱的心绪获得片刻的安宁。

  雇了一叶小舟,船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撑着长篙,破开平静的湖面,向孤山驶去。越靠近孤山,那种清冷孤寂之感越发强烈。岛上林木萧疏,亭台楼阁在冬日里显得格外素净。

  弃舟登岸,她沿着石阶缓缓而上。空气中,似乎隐约浮动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梅香。这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孤山探梅,是临安冬日一景,或许还能见到几株晚开的寒梅,聊作慰藉。

  然而,当她走到那片着名的梅林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怔住了,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寒意。

  梅林依旧,虬枝盘错,姿态万千。可是,那本该凌寒绽放、暗香浮动的枝头,此刻竟是一片凋零!

  不是含苞待放,不是繁花似锦,也不是正常的凋谢后残留几朵傲骨。而是彻底的、近乎诡异的**尽数凋落**。深褐色的枝条光秃秃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地上也见不到多少完整的花瓣,只有一些腐烂发黑的残迹,混合在泥雪之中,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剥夺了生机。

  这太不寻常了!即便是花期已过,也该有个过程,断不至于如此干净彻底,了无生气。

  江疏影走近一株看似年岁最老的梅树,伸手抚摸那冰冷粗糙的树皮。指尖传来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冰凉,毫无生命的润泽。她俯身拾起一小片粘着泥土的、几乎化作黑泥的花瓣残骸,放在鼻尖轻嗅,只有一股腐败的、令人不适的霉味,哪还有半分梅魂月魄的清香?

  “怪事……真是怪事……”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个撑船的老船公,他不知何时也跟了上来,站在不远处,望着这片凋零的梅林,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困惑与一丝不安。

  “老丈,这梅林……往年也是如此吗?”江疏影问道。

  “从未有过!”老船公连连摇头,语气笃定,“老汉我在西湖撑了一辈子船,孤山的梅花,年年冬天都开得好好的,就算遇上大雪,也是雪压梅枝,分外精神。像今年这样,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就……就全都落光了,一片不剩,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民间朴素的敬畏,喃喃道:“老人们都说,草木通灵,尤其是这孤山的梅花,沾染了林处士的仙气,最是有灵性的……如今这般景象,怕不是……怕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兆头啊……”

  不好的兆头……

  老船公无心的话语,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江疏影的心扉。

  她猛地想起这一路南来的所见所闻——江北烽烟,流离失所,朝廷麻木,权臣当道,父亲含冤,忠良喋血……还有这临安城内,那虚假的繁华下涌动的暗流,那重重宫阙中透出的腐朽气息。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或许,妖孽不在别处,就在这庙堂之上,在这人心的沦丧之中。

  这孤山梅尽,难道不是这垂死王朝最真实、最残酷的写照吗?连这象征孤高与坚韧的梅花,都不愿再为这末世绽放,选择了彻底的凋零与沉默。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如同湖上冰冷的雾气,瞬间将她包裹,渗透进四肢百骸。她站在原地,望着这片死寂的梅林,只觉得浑身发冷,比在北方雪原上被追杀的夜晚,更加寒冷。

  这寒意,源自于希望彻底破灭后的清醒,源自于对无可挽回之命运的洞悉。

  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或许朝廷只是暂时被蒙蔽,或许还有力挽狂澜的可能。但此刻,看着这凋零的梅林,她明白了。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就像这些梅树,外表看似枝干犹存,内里的生机早已断绝。任何外部的努力,或许都只是延缓它最终崩塌的时间罢了。

  那她所做的一切,还有意义吗?

  沈允明的牺牲,陈啸的嘱托,阿阮的期盼,还有她立誓要为父亲讨回的公道……在这注定倾覆的洪流面前,是否都只是徒劳?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击垮。

  她在梅林中伫立了许久,直到湖风将她的衣衫彻底吹透,直到那老船公担心地唤了她几声,她才恍然回神。

  “回去吧。”她轻声说,声音沙哑。

  回程的小舟上,她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望着那不断后退的、死气沉沉的孤山,以及远处那座在冬日雾霭中显得模糊而虚幻的临安城。

  回到晏几道的宅邸时,天色已近黄昏。晏几道竟然坐在她厢房的外间,似乎在等她。桌上温着一壶酒。

  他看到她失魂落魄、面色苍白的样子,并未惊讶,只是淡淡问道:“去孤山了?”

  江疏影点了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看到梅花了?”他斟了一杯温酒,推到她面前。

  江疏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没有梅花,”她放下酒杯,声音空洞,“只有……凋零。”

  晏几道沉默了片刻,自己也饮了一杯,才缓缓道:“花开花落,自有其时。或许,只是今年气候异常。”

  “是吗?”江疏影抬起眼,直视着他,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悲凉,“晏先生,你也认为,仅仅是气候异常吗?”

  晏几道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回避。他那双深邃的眼中,似乎也掠过一丝与她同调的疲惫与了然。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开了话题:“枢密院那边,有消息了。”

  江疏影心猛地一紧,所有关于梅花的悲凉感怀瞬间被拉回残酷的现实。

  “王侍郎联合了几位官员,已正式行文,以‘事涉重大,真伪难辨,需多方核验’为由,建议将你所呈之舆图与雄令,封存于锁麟阁甲字库,待‘详加研议’后,再行定夺。”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封存,意味着无限期的拖延,意味着她所有的努力,都可能被埋没在那黑暗的档案库中。

  “官家……准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朱批已下,”晏几道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最终的宣判意味,“……依议。”

  依议。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两块巨石,轰然砸下。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也砸得粉碎。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房间里,只剩下灯盏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江疏影毫无血色的脸,和晏几道那张看不出情绪的、如同面具般的面容。

  孤山梅尽,圣旨依议。

  内外交困,希望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