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邯郸道中迷故迹-《画师惊劫》

  北渡黄河后,气候愈发干冷。风沙取代了江南的烟雨,扑打在脸上,带着粗粝的质感。驿道两旁,多是枯黄的草甸和裸露的黄土,偶见成片的白杨林,光秃秃的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一派萧索的北国冬景。

  使团沿着官道向东北方向行进,目的地是邯郸。行程沉闷而压抑,黄河冰上的意外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心里。巴特尔千户脾气越发暴躁,对下属动辄斥骂。副使张文谦则更加沉默,常常独自坐在车中,不知在想些什么。通译忽伦依旧活跃,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视队伍时,更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江疏影保持着低调,大部分时间默然骑马,观察着沿途的地形、驿站、以及往来各色人等。她将自己沉浸在“江影”这个角色里——一个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对未来既茫然又带着一丝功利的书生。她偶尔会与张文谦讨论几句经义,态度不卑不亢,言辞谨慎,既不过分显露才华,也不显得过于无知,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一个落魄文人的人设。

  这日午后,队伍行至一段古驿道。道旁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邯郸古道”几个模糊的大字。据张文谦介绍,此道历史悠久,曾是连接中原与燕赵的交通要冲,兵家必争,商旅往来,不知承载了多少兴衰往事。如今虽略显荒僻,但基石犹在,车马行于其上,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

  路面由巨大的青石板铺就,历经千年车马碾轧、风雨侵蚀,已变得凹凸不平,裂缝处顽强地钻出枯黄的草茎。车轮碾过,发出沉闷的辘辘声,马蹄踏在石板上,嘚嘚作响,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

  江疏影放慢马速,目光细细扫过古道、残碑、以及路旁偶尔出现的废弃土堡和烽燧遗址。作为一名“执砚者”,观察与记忆已成本能。她在脑海中勾勒着地形,记录着可能的藏身之处与撤离路线。

  行至一处岔路口,古道在此分作两条,一条较为平坦宽阔,显然是如今官道的主干;另一条则蜿蜒向上,没入一片丘陵地带,看起来更为古老荒凉。使团自然选择了主干道,在一处背风的坡地暂时休整,饮马喂料。

  江疏影借口活动筋骨,牵着马,看似随意地走向那条荒僻的古道岔路。她走得并不远,约莫百余步,便停了下来。这里地势稍高,可以俯瞰使团休整之地,又能避开大部分人的视线。

  寒风掠过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她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布满风蚀孔洞的褐色巨石旁,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石面。起初,她并未在意,这些古老岩石上的痕迹,多是岁月与风沙的刻刀所为。

  然而,当她的指尖拂过一处看似凌乱的划痕时,动作猛地一顿。

  那并非天然形成的纹路。划痕深而短促,带着一种人为的、刻意留下的力量感。她凝神细看,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个标记。

  一个她曾在父亲遗留的笔记中见过的、极其隐秘的标记!

  标记由三道短竖和一道斜线组成,形似一个简化的箭头,指向巨石底部一个不起眼的缝隙。这标记,属于二十多年前,那支由她父亲江维岳参与策划、最终功败垂成、血染沙场的北伐先锋军!那是他们内部用来指引路径、标示危险的暗号之一!

  父亲……他当年也曾踏足此地吗?在这条北上抗敌的古道上,他是否也曾在此巨石旁驻足,刻下这指引同伴的印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激动猛地涌上心头,瞬间冲垮了她这些时日以来精心构筑的冷静外壳。她仿佛能透过冰冷的岩石,感受到父亲当年在此地留下的体温与决绝。那不仅是北伐的遗痕,更是她血脉相连的根源,是她如今孤身北上的宿命指引!

  她蹲下身,强忍着指尖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拨开巨石底部的枯草与浮土。缝隙很深,里面塞满了泥沙和腐烂的草叶。她不顾脏污,用手指细细挖掘。

  泥土下,触到了一个硬物。

  她屏住呼吸,轻轻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是一个比拳头略小的、锈迹斑斑的铁盒。盒盖与盒身几乎锈死在一起,边缘可以看到模糊的缠枝花纹,样式古旧,绝非近代之物。

  真的是父亲留下的吗?还是后来有其他知情人放置于此?盒子里会有什么?

  无数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她迅速将铁盒塞入怀中,用衣袖擦去巨石旁自己动过的痕迹,又将浮土和枯草恢复原状。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怀中的铁盒冰冷而沉重,仿佛一块烙铁,烫着她的心口。

  她不能在此地久留,也不能现在打开。使团随时可能出发,任何异常举动都可能引来怀疑。

  她牵着马,装作欣赏风景的样子,慢慢踱回使团休整地。脸色已然恢复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撞击着。

  “江先生倒是好雅兴,这荒山野岭,有何风景可看?”忽伦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惯有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江疏影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文人感伤,望着苍茫远山,轻声道:“睹物思情罢了。见此古道,想千年兴废,英雄埋骨,不免有些唏嘘。让忽伦通译见笑了。”

  忽伦嘿嘿一笑,眼神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你们南人就是心思多。走吧,千户下令了,继续赶路,天黑前要到邯郸驿馆。”

  队伍再次启程。马蹄声、车轮声依旧。

  但江疏影的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潜入敌境的谍者,更是一个追寻着父辈足迹、试图揭开一段尘封历史的女儿。怀中的铁盒,像一团迷雾,也像一盏微弱的灯,在这陌生的北地,为她照亮了一丝来自过去的、血色的微光。

  她不知道铁盒里藏着什么,是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但她知道,从触碰到那个标记的那一刻起,她北上的使命,便多了一层无法言说的、沉重的色彩。

  古道西风,瘦马孤影。前路漫漫,而历史的回音,已在耳边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