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破损请柬-《如晦传》

  三月十八,晨雾未散,西跨院来了位不速之客——漪澜阁大丫鬟碧云。

  她提着鎏金食盒,盒里却非点心,而是一张请柬。

  “侧妃吩咐,亲手交到沈妃手里。”碧云嘴角噙笑,眼底却闪着看好戏的精光。

  沈如晦接过,指尖刚触到封套,便听“嘶啦”一声脆响——

  请柬边角早已开裂,被她这一碰,顿时撕下大半,露出内里墨迹。

  墨未干,被粗暴折叠,晕开团团乌黑,像一滩滩凝固的血。

  碧云故作惊慌,“哎呀,沈妃怎的如此用力?这可是王爷生辰宴的帖子,侧妃连夜写的!”

  她声音拔高,恨不得让整个院子听见:沈如晦“撕毁”请柬,对王爷大不敬。

  沈如晦却面色平静,两指捏着那片残纸,对着光,轻轻一晃。

  “侧妃亲笔?”

  “当然!”碧云抬起下巴,“侧妃说了,王爷喜素净,请沈妃务必穿素衣赴宴,免得晦气冲撞。”

  素衣?

  沈如晦眸光微垂,落在自己袖口——

  粗白麻布,边缘已起毛,是离宫那日穿的旧衣,如今成了她唯一的“礼服”。

  穿它赴宴,与披麻戴孝何异?

  碧云见她沉默,以为羞辱得逞,福了福身,扬长而去。

  雪末卷起,像给离开的身影,添了一抹灰白的尾巴。

  屋内,沈如晦展开请柬残余——

  纸质为上等云纹笺,却被墨污浸透,字迹依稀可辨:

  “……三月二十,酉正,掬水轩,为王爷贺辰,务必素衣,勿佩艳饰。”

  落款:柳如烟。

  边缘撕裂处,参差不齐,像被狗啃过;背面更隐有鞋印,分明是故意践踏。

  小杏气得直掉泪,“姑娘,她们太过分了!这是存心让您出丑!”

  沈如晦却笑了,指腹抚过那道道墨痕,眸色深不见底。

  “撕得好。”

  “啊?”

  “不撕,怎知她们怕什么?”

  她起身,自箱底取出那件旧素衣,铺于案上。

  麻布泛黄,领口破损,却干净挺括。

  “姑娘,真要穿这个去?”小杏哽咽。

  沈如晦不答,只转身,从屋后破缸里,捞出几株“七星草”。

  草叶在雪水里泡了整夜,汁水碧绿,如翡翠。

  她取石臼,将草叶捣碎,滤汁,加入少量“断肠花”干末——

  汁色由碧转青,泛着淡淡兰香,却隐约透苦。

  小杏看得心惊,“姑娘,这是……”

  “染料。”

  沈如晦声音平静,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她将素衣浸入草汁,以竹筷轻压,布料贪婪吸收颜色,渐渐由黄转青,如雨后晴空。

  衣物染色,需晾晒。

  沈如晦却等不得,以炭火低温,慢慢烘干。

  青色素净,却太单调,她取银针,引白线,在衣角绣上几株幽兰——

  兰叶修长,兰花半开,一针一线,似在雪夜绽放。

  小杏看得呆了,“姑娘,这……这也太美了!”

  沈如晦收针,指尖轻抚兰瓣,声音低而冷:

  “兰生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

  “她们要我穿素衣,我便素给她们看——”

  “只是,这素,要由我来定。”

  当夜,漪澜阁。

  柳如烟听完碧云回报,笑得前仰后合:

  “她真接了请柬?”

  “接了,还撕了一大块,脸都白了!”

  “好!”柳如烟一拍案几,眼底闪着恶毒的光,“明日,我要她穿着破麻布,在众目睽睽下,丢尽脸面!”

  她仿佛已看见沈如晦衣衫褴褛,被贵女们团团围住,嘲笑、指点、唾弃……

  “王爷最厌粗鄙,届时,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碧云凑近,压低声音:“奴婢还听说,她屋里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明日怕是要空手赴宴。”

  “空手?”柳如烟冷笑,“那便再好不过!去,把王爷赏赐的那只‘血莺钗’拿来,明日,我偏偏要艳压全场!”

  血莺钗,以红玉琢成,形似莺鸟,眼镶黑曜,价值连城。

  她要让所有人知道,侧妃得宠,正妃……不过是个笑话。

  同一夜,西跨院。

  沈如晦以温水,将染好的素衣洗净,晾于窗前。

  月光下,青衣如水,兰草暗纹浮动,仿佛有幽香自针线间溢出。

  她取剪刀,剪去磨损的领口、袖口,以同色布料拼接,绣上藤蔓暗纹,既遮破损,又添层次。

  腰间,她以旧帕改制成窄带,绣以七星草叶形,系上,盈盈一握,更显身姿挺拔。

  最后,她取一片薄荷叶,以“雨”字针,在衣襟内侧,绣了个小小“沈”字——

  针脚细密,如蛇藏蕊,无人可见,却时刻提醒:

  这件衣服,不是破布,是她的战甲。

  三月二十,清晨。

  小杏替沈如晦更衣,指尖抚过青衣,竟舍不得用力,生怕揉皱了这月下青烟。

  “姑娘,您真美……”

  铜镜里,女子一袭青衣,素面朝天,却眉目如画,幽兰暗绽于衣角,仿佛空谷清风,自带冷香。

  沈如晦取下鬓边枯梅,换上随手折的薄荷叶,绿意盎然,与衣相映。

  “美?”她低笑,“美不美,不由镜定,由战场定。”

  她取过那张破损请柬,以“火”字针,在背面,轻轻烫了个洞——

  洞形,恰如兰蕊。

  “走吧,赴宴。”

  “是。”小杏挺胸,仿佛也跟着披上一层战甲。

  酉正将至,掬水轩灯火辉煌,丝竹阵阵。

  贵女们衣香鬓影,珠光宝气,竞相争艳。

  柳如烟着绯红织金长裙,头戴血莺钗,一出现,便吸引无数目光。

  她得意洋洋,却频频望向门口——

  她在等,等沈如晦出丑。

  终于,一道青影,出现在灯火尽头。

  衣色淡青,似雨后初空,步履轻缓,如兰生幽谷,所过之处,竟莫名安静下来。

  贵女们下意识让开一条路,目光不由自主,被那道青影吸引——

  没有金玉,没有艳色,却自有一段风骨,令人移不开眼。

  柳如烟脸上的笑,一点点凝固。

  沈如晦行至阶前,微微福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如晦来迟,请王爷恕罪。”

  屏风后,萧珣低咳一声,似笑非笑:

  “沈妃平身,衣衫……甚雅。”

  一句“甚雅”,如同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柳如烟脸上。

  她死死攥着帕子,指甲掐进掌心,却不敢发作。

  沈如晦抬眸,目光穿过屏风缝隙,与那双幽深的眼睛,再次相遇——

  灯火摇曳,竹影浮动,她仿佛看见,那人薄唇轻勾,露出一个极浅的……赞许?

  宴会开始。

  柳如烟强撑笑意,频频向沈如晦敬酒,话语如刀:

  “妹妹这件衣服,倒是别致,只是料子旧了些,若需要,我那里还有几匹上好的云绫。”

  沈如晦微笑,“侧妃好意,心领了。衣如人,旧些,才知冷暖。”

  “你——”柳如烟再次被噎,脸色发青。

  酒过三巡,她忽地起身,朝萧珣福了福,声音娇媚:

  “王爷,今日盛宴,妾身准备了一份寿礼,想借此博您一笑。”

  “哦?”屏风后,萧珣似兴趣缺缺,却仍道,“呈上来。”

  柳如烟拍掌,两名小太监抬上一只朱漆箱,箱盖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件织金云绫长裙,艳紫夺目,裙摆以金线绣百蝶,奢华至极。

  “妾身愿献此裙,请王爷择人穿戴,为宴添彩。”

  说罢,她目光有意无意,扫向沈如晦,挑衅意味十足——

  只要萧珣点头,沈如晦便不得不当众更衣,届时,她旧衣内的“秘密”,将无所遁形!

  空气,瞬间安静。

  屏风后,萧珣低咳一声,似在沉吟。

  沈如晦指尖微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静静望着那盏摇晃的烛火。

  就在此时,萧珣轻笑开口:

  “侧妃好意,本王心领。只是……”

  他话音一转,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几分不容置疑:

  “本王今日,喜素净。紫艳金耀,不如青衫一瞥。”

  一句“青衫一瞥”,如同利刃,斩断柳如烟所有算计。

  她脸色煞白,却不敢再言,只能悻悻退下。

  宴会散时,夜已深。

  沈如晦将那张破损请柬,轻轻放在案几上,以烛火点燃。

  火苗舔上墨迹,瞬间窜起,照亮她半边脸——

  冷白、静漠,无悲无喜。

  灰烬被风吹散,落在阶前,与雪相融,再分不清。

  她转身,青衣拂过门槛,像一痕月色,消失在廊角尽头。

  同一夜,漪澜阁。

  柳如烟拔下头上“血莺钗”,狠狠摔在地上——

  “啪!”

  玉鸟碎裂,黑曜石眼珠子滚落,在地板上打转,像两颗死不瞑目的眼珠。

  她盯着碎玉,胸口起伏,忽地抬手,抚上颈侧——

  红疹未退,反因怒极,愈发红肿,痒得钻心。

  “沈、如、晦!”

  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如毒舌吐信:

  “你以为,赢了一场?”

  “三日后,北苑,我会让你——”

  “有来无回!”

  窗外,残月如钩,照得碎玉泛冷光,像一柄柄小刃,静静躺在地板上,等待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