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寿宴刁难-《如晦传》

  三月二十,酉正三刻,掬水轩。

  七十二盏琉璃灯同时点燃,灯芯以龙涎香浸过,火光明艳,香气馥郁。四面屏风撤去,露出轩外雪湖,湖上漂泊着十几艘小小灯船,船头摆着寿桃、寿面,灯火映水,水动影摇,如银河倾泻。

  王公贵女、文武诰命,俱已列席。玉杯金盏交错,笙箫丝竹合鸣,一派紫陌繁华。

  沈如晦坐在末席,青衣淡若月下湖水,衣角兰草暗纹随灯影摇曳,安静得几乎透明。然而众女眷的余光,却时时掠过她——

  那日萧珣一句“青衫一瞥”,已让“冷宫罪眷”成了贵女圈里最炙手可热的谈资。

  对面首席,柳如烟绯罗曳地,金步摇在鬓边轻颤,唇角含笑,眼底却结着冰。她抬手击掌,乐队暂歇,满厅渐渐安静。

  “今日王爷千秋,”她声音娇软,却灌注内力,远近皆闻,“妾身斗胆,想请沈妃妹妹,献上一舞,以助酒兴。”

  话音落,四座目光齐刷刷射向末席——惊讶、玩味、幸灾乐祸,应有尽有。

  柳如烟早有准备。

  冷宫罪籍,温饱尚且艰难,何来歌舞教习?只要沈如晦踏出第一步,要么摔入陷阱,要么在众目睽睽下出丑,再借“扫王爷雅兴”之罪,当众杖责。

  更狠的是,她吩咐乐师,只备《惊鸿》大曲——音域极高,鼓点繁复,非十年功底不能驾驭。

  乐声起,沈如晦若舞,必露拙;若不舞,便是抗命。

  两条路,皆死局。

  众目注视下,沈如晦缓缓起身,青衣轻拂,像一截月光移上厅堂。

  “侧妃美意,如晦心领。”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透,“只是,我出身冷宫,并未学过歌舞,怕扫了诸位雅兴。”

  厅中响起低低哄笑,有人窃语:“连刀叉勺筷都握不稳吧?”

  柳如烟掩唇,眸光却锋利:“妹妹何必自谦?舞不成,歌亦可;歌不成,奏一曲总使得。莫非……连乐器都没碰过?”

  一句比一句紧,竟是不给退路。

  萧珣坐于主位,半掩在金丝屏风后,只露出苍白下颌,闻言轻咳一声,似要开口,却终究只淡淡望向沈如晦——

  那目光太深,像要看穿她,又像要等她自救。

  沈如晦抬眸,掠过柳如烟,掠过众女,落在案上——

  那里,有一支陪酒乐队用的玉笛,通体雪白,系红丝流苏,灯影下温润生辉。

  她举步上前,指尖触及笛身,众目随之移动。

  “笛子,倒确实碰过。”

  她声音轻,却足够让近席听见,一时嗤笑四起——

  “真敢现眼?”

  “等下吹出鸭叫,就有好戏看了!”

  柳如烟笑意更深,抬手示意乐师:“为沈妃伴奏,起《惊鸿》!”

  鼓瑟齐鸣,繁音急节,如浪涌来。

  沈如晦却抬手,制止:“不必。”

  她环顾四周,目光平静,“我吹一曲,嬷嬷教的,名《寒夜吟》,音低,恐压不住丝竹,便清吹罢。”

  话音落,满座一怔——

  清吹?无伴,无和,孤零零一支笛,稍有瑕疵,便放大百倍。

  萧珣指尖轻点扶手,目光穿过屏风,第一次露出兴味。

  沈如晦横笛于唇,灯火映着她侧脸,线条干净,像雪雕。

  一缕气息吐出——

  笛声清冽,如霜刃划破长夜,第一声,便让众人心口莫名一紧。

  《寒夜吟》原非寿曲,是民间哀调,传为守灵老嬷所作,音节简朴,却哀而不伤,悲凉里藏孤勇。

  笛声起,众人仿佛看见——

  残灯,冷庙,破棉絮里,老嬷拍哄病儿;

  风雪,瓦缝,单衣少女,蜷坐阶前,仰望微光。

  笛音低回,如哽咽,却字字清晰;高音处,似寒刃破空,带着不肯低头的锋锐。

  丝竹止,笑语歇,满厅鸦雀无声,只闻笛声穿梭在梁柱间,像一场无声的雪,覆盖所有繁华。

  柳如烟脸上笑意,一点点龟裂。

  她精心布置的“陷阱”,反成了沈如晦的“戏台”。

  笛声收——

  最后一音,袅袅散去,灯影似都暗了一瞬。

  满座静默,竟无人喝彩。

  不知谁先回神,轻叹一声:“好听……”

  像一滴水落入油锅,瞬间炸开——

  “此曲只应天上有!”

  “闻之落泪,沈妃好笛艺!”

  更有人,偷偷望向屏风后——

  萧珣指尖停住,目光灼灼,似第一次,真正看见这名“冲喜”王妃。

  掌声四起中,沈如晦放下玉笛,朝柳如烟微一颔首:

  “侧妃所言极是,如晦确未学过歌舞,只会这一曲,献丑了。”

  一句话,轻轻巧巧,把“献舞”之难,化作“献艺”之巧,反衬得柳如烟咄咄逼人,心胸狭窄。

  贵女们看向柳如烟的目光,多了丝异样——

  本想借刀杀人,反被刀锋回指。

  柳如烟指甲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却不得不维持体面,强笑:“妹妹果然多才多艺,姐姐眼拙了。”

  沈如晦微笑,“侧妃谬赞,如晦愧不敢当。”

  她转身,朝屏风方向,盈盈一拜:

  “笛声简陋,祝王爷福寿绵长。”

  屏风后,萧珣低笑一声,声音里的病态竟似被愉悦冲淡:

  “沈妃有心,本王……甚喜。”

  一句“甚喜”,如巨石投入湖心,惊起滔天波澜。

  寿宴继续,却再无人提“献舞”二字。

  柳如烟如坐针毡,举杯强笑,却饮之无味。

  她暗中示意碧云,碧云领命而去,不多时,捧着一只锦盒回来,呈于萧珣。

  “王爷,这是侧妃为您准备的寿礼。”

  盒盖开启,露出一件织金云绫长裙,艳紫绣百蝶,奢华耀目。

  “妾身斗胆,想请王爷择人穿戴,为宴添彩。”

  她目光扫向沈如晦,意味明显——

  只要萧珣点头,沈如晦便不得不当众更衣,届时,她衣内藏着的“秘密”,将无所遁形!

  屏风后,萧珣却轻咳一声,声音里带着笑:

  “本王今日,喜素净。紫艳金耀,不如青衫一瞥。”

  一句“青衫一瞥”,再次将柳如烟的算计,击得粉碎。

  她脸色煞白,却不敢再言,只能悻悻退下。

  宴散时,夜已深。

  沈如晦随着人流,步出掬水轩。

  身后,灯火渐远,雪湖上的灯船,也一盏盏熄灭,像繁星陨落。

  她抬头,望月,轻轻呼出一口白雾。

  ——第一局,她赢了。

  却也明白,柳如烟不会善罢甘休。

  同一刻,漪澜阁。

  柳如烟摔了满屋瓷器,仍不解恨,指着镜中自己红肿的颈,嘶声命令:

  “去!把‘那个’拿来!”

  碧云颤抖着,捧出一只小小锦盒。

  盒内,是一枚乌黑药丸,散发淡淡腥甜。

  “侧妃,这是……”

  “‘碎心’,”柳如烟咬牙,眼底血丝密布,“北苑,我要她——”

  “有命来,无命回!”

  窗外,残月如钩,照得碎瓷泛冷光,像一地小小的刀刃,等待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