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王爷的反常-《如晦传》

  笛声方住,掬水轩内仍浮着余音,像薄雪覆在琉璃瓦上,轻轻一碰便要碎散。

  沈如晦立于厅心,青衣被灯火映出淡淡光晕,仿佛一圈冷月绕身。玉笛尚握在她指间,血红流苏垂落,与她袖口的幽兰暗纹相衬,寂艳得刺目。

  四周的喝彩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涌来,却被一声低咳压下——

  咳声不大,却带着金玉之质,令满席瞬时安静。

  众人循声望去。

  金丝织就的屏风后,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微微抬了抬。

  “沈妃,近前。”

  内侍愣住,众宾愣住,柳如烟更愣住。

  那是萧珣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召人越过屏风。

  内侍反应过来,忙不迭引路。

  屏风后,设的是亲王独席:一张紫檀短榻,一柄凭几,一方小炉,榻前铺着雪狐皮毯——那是皇家规制,除萧珣外,连柳如烟都不得同坐。

  此刻,狐皮毯上,却空出半席之地。

  沈如晦垂眸,脚步轻缓,却在距榻三步处停住,福身:

  “王爷,妾身不敢逾距。”

  萧珣低笑,喉间带着轻咳,声音却温和得近乎宠溺:

  “今日,本王寿辰,你吹曲贺寿,算半个主人,坐。”

  半个主人!

  四字落地,满厅死寂。

  柳如烟手中酒盏“当啷”一声,溅出半杯,她却浑然不觉,脸色青得发白。

  众宾面面相觑——

  谁不知,靖王厌女色,近身者病;

  谁不知,沈氏罪籍,冲喜而来;

  如今,竟得并肩同坐?

  沈如晦眸光微闪,不再推辞,轻提裙角,落座。

  坐下的一瞬,她悄悄抬眼——

  灯火隔着纱屏,映出男子侧脸:鼻梁高挺,唇色浅淡,下颌线如刀裁,偏偏肤色苍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

  然而,膝上那只手,却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泛健康的淡粉,毫无枯槁之态。

  ——这不是久病的人该有的手。

  沈如晦心头,疑云顿起。

  萧珣似无所觉,只抬手,亲自执壶,斟酒。

  酒液一线,落入青玉盏,声音清冽,如泉击石。

  “沈妃,”他举杯,声音低到只有她听见,“《寒夜吟》,吹得极好,可愿再饮一杯?”

  沈如晦双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

  微凉,却带着内力运转后的温润,像一块暖玉,暗蓄雷霆。

  “谢王爷。”她就唇,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她却连眉也未蹙,只觉舌尖微麻——

  不是毒,是龙涎香混着极浅的薄荷,清得诡异。

  萧珣看她,眸底似有笑,又似无波:“沈妃,冷宫苦寒,竟也能养出如此好笛艺,本王好奇,教你的嬷嬷,姓甚名谁?”

  沈如晦指尖微紧,面上却淡:“嬷嬷无名,只教妾身,寒夜难熬,便以笛声自娱。”

  “自娱?”萧珣低低重复,忽而倾身更近,声音轻得像呵气,“本王,亦常寒夜难眠,不知可有幸,再闻此曲?”

  他靠得太近,男人身上的药香、酒气、薄荷味,一并袭来,像一张无形的网。

  沈如晦脊背微僵,袖中“风”字针,悄然滑到指缝。

  他却已坐直,仿佛方才暧昧,只是病中恍惚。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已掀起惊涛骇浪。

  ——靖王,竟主动靠近女子!

  ——还是那位冷宫罪眷!

  柳如烟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几乎咬碎银牙。

  她忽地起身,娇笑:“王爷,妾身也备了寿礼,想请您与沈妃同赏。”

  说罢,击掌。

  两名小太监抬上一只朱漆大箱,箱盖开启,露出一件织金云绫长裙,艳紫绣百蝶,奢华刺目。

  “妾身想请王爷择人,当场试穿,为宴添彩。”

  她声音甜蜜,却字字带钩——

  只要萧珣点头,沈如晦便不得不当众宽衣,届时,衣内是否藏毒、是否带伤,一目了然!

  众宾兴奋,目光灼灼。

  萧珣却连看也未看,只抬手,轻轻拂过沈如晦袖口,声音温柔:

  “本王喜素净,百蝶太闹,不如青衫一瞥。”

  再一次,“青衫一瞥”!

  柳如烟脸色煞白,踉跄后退,几乎站不稳。

  萧珣收回手,指尖似无意,在沈如晦腕背轻轻一划——

  力道极轻,触感却清晰,像羽毛,又像刀刃,带着某种暗示。

  沈如晦心头一跳,抬眸,正对上他眼睛——

  灯火映在瞳仁里,像黑夜里燃起两簇幽火,深不见底,却带着莫名的兴味。

  那一瞬,她有种错觉:

  自己不是宾客,而是猎物;而猎人,正饶有兴致地,欣赏她的挣扎。

  为掩尴尬,司礼太监高呼:“行酒令!”

  众人忙举杯,场面复又热闹。

  萧珣却转头,吩咐内侍:“取本王药匣来。”

  药匣很快呈上,紫檀雕螭,小巧精致。

  他打开,取出一枚乌金丸,置于掌心,以酒送服。

  动作优雅,像一幅病美人图。

  沈如晦却眼尖地瞥见——

  药匣内层,竟藏着半枚蟠螭玉佩,与她怀中的一半,纹路吻合!

  她呼吸微顿,指尖无意识地蜷紧。

  萧珣似有所觉,偏头看她,声音轻到只有她听见:

  “沈妃,也认得此物?”

  沈如晦心头一凛,面上却淡:“不认得,只觉雕工精巧。”

  萧珣低笑,不再追问,只将药匣合上,推至她手边:

  “本王旧物,赠予沈妃,可愿收?”

  赠玉?

  蟠螭玉佩,皇家暗号,他竟当众赠她?

  沈如晦指尖微颤,却知无法推辞,只能双手接过:

  “谢王爷。”

  玉佩入手,冰凉,却似烫手山芋。

  酒过三巡,萧珣似倦了,倚榻轻咳,却迟迟不肯离席。

  沈如晦如坐针毡,每一次呼吸,都充满男人身上的药香、酒气、薄荷味,像陷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忽觉,自己似乎落入一个更大的局——

  从笛声,到玉佩,再到当众赠物,每一步,都像被精心计算。

  而布局者,正是这位“病王爷”。

  终于,亥正,寿宴散。

  宾客们依次退下,路过沈如晦时,目光各异——

  羡慕、嫉妒、探究、忌惮,应有尽有。

  柳如烟被丫鬟扶着,踉跄离去,背影狼狈,却杀机汹涌。

  沈如晦起身,刚欲退下,却被萧珣叫住:

  “沈妃,明日北苑,本王想再听《寒夜吟》,可愿来?”

  北苑!

  沈如晦心头一跳,抬眸,正对上他眼睛——

  深如寒潭,却带着笑,像邀请,又像威胁。

  她只能应下:“如晦,遵命。”

  回西跨院的路上,雪又下了。

  沈如晦展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半枚玉佩,在雪光下,泛着幽绿。

  她忽然意识到——

  萧珣,或许从未病弱;

  萧珣,或许早已知晓她的秘密;

  萧珣,正在等她,主动走进他的局。

  西跨院,烛火未熄。

  沈如晦摊开羊皮地图,在北苑处,轻轻画下一个“x”。

  明日,是黄道吉日,也是她真正踏入靖王府权力漩涡的开始。

  她取过玉佩,与怀中另一半,缓缓合并——

  “咔哒”一声轻响,龙纹吻合,却有一滴暗红,自龙口溢出,像血,又像诱猎的饵。

  窗外,月圆如盘,照得雪地一片银白。

  沈如晦抬眸,眼底映着烛火,像两簇幽暗的鬼火,在风雪中,摇曳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