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王府庆功》-《绘骨师》

  京兆尹孟大人所谓的“棘手悬案”,不过是一桩富商妻妾争风、伪造盗窃现场的家务事。云芷凭借对现场痕迹的敏锐观察和涉事仆人言语间的漏洞,不到一个时辰便指出了真凶,甚至无需动笔作画。孟大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留下几盒上好的人参燕窝作为酬谢,态度恭敬得近乎卑微。

  这仅仅是个开始。

  随后的几日,瑞王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各路访客踏破。刑部侍郎送来陈年旧案的卷宗,言辞恳切地请求“云画师”指点迷津;大理寺少卿亲至,就一桩证词矛盾的凶杀案请教“画像定谳”的可能性;甚至连几位素无往来的宗室郡王,也递来帖子,或邀赏画,或请鉴定古玩。理由五花八门,核心却只有一个——结交这位新晋的、手握“御笔丹青”金牌、圣眷正浓的红人。

  云芷疲于应付,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周旋。她深知,这些殷勤背后,是试探,是押注,也可能藏着无形的刀。萧绝将一切看在眼里,替她挡掉了大部分无谓的应酬,只筛选了少数几家背景相对简单、或确实涉及疑难案件的请求。

  “树欲静而风不止。”晚膳时,他看着云芷眼下淡淡的青影,语气听不出喜怒,“这面金牌,比我想的更招风。”

  云芷揉了揉眉心,放下筷子:“总好过无人问津,至少,我们有了名正言顺接触更多案件和人的渠道。”她想起那枚冰冷的铜钱,“水浑了,才好摸鱼。”

  萧绝不置可否,只是吩咐管家,三日后在靖王府设一场简单的家宴,只邀几位真正信得过的部属和盟友,一来为云芷获赐金牌庆贺,二来,也算为历经风波后,终于初步安顿下来的萧宸接风。

  消息传出,外界又是一番揣测。靖王府的宴请,本身就是一种姿态,宣告着云芷是他靖王萧绝羽翼之下,不容觊觎亦不容轻慢的人。

  宴设在水阁。时值夏末,窗外荷塘月色正好,风送荷香,驱散了白日的暑气。没有丝竹管弦的喧嚣,只有心腹之人推杯换盏的低语。气氛是难得的松弛。

  萧宸坐在云芷下首,依旧有些拘谨,但看着席间众人对云芷真诚的祝贺,对萧绝毫无保留的敬服,他紧绷的肩线也渐渐放松下来。他甚至鼓起勇气,小口啜饮了一杯果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云芷也破例多饮了几杯。是江南进贡的桂花酿,入口清甜,后劲却足。她酒量本就浅,几杯下肚,便觉耳根发热,眼前灯火氤氲,平日里压抑着的情绪,也仿佛被这酒意熏得柔软起来。

  席间有人起哄,请云画师即兴作画,以助酒兴。众人皆附和。

  云芷推辞不过,含笑应下。侍女铺开宣纸,研好新墨。她没有画人物,也没有画山水,只是借着微醺的酒意,信笔挥洒。笔下出现的,是窗外月光下绰约的荷影,墨色浓淡相宜,姿态万千,仿佛有风正拂过池塘,带来满室清寂的香气。她在画角题了两个字——“听风”。

  没有刻意炫技,却灵气盎然,意境悠远。

  席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真诚的赞叹。就连一向严肃的几位武将,也忍不住抚掌称妙。萧宸看得目不转睛,眼中满是纯粹的钦慕。

  萧绝坐在主位,目光落在云芷因酒意而绯红的侧脸,又看向那幅《听风图》。他见过她绘制人像时的精准冷酷,见过她推演骨相时的专注肃穆,却从未见过她笔下流露出这般闲适洒脱的意境。这一刻的她,褪去了“画皮师”的神秘,卸下了“云画师”的重担,只是一个在月下微醺,纵情笔墨的灵秀女子。

  他端起酒杯,掩去眼底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宴席散时,已近亥时。众人告辞,萧宸也被侍从扶回住处休息。云芷觉得阁内气闷,信步走到水阁外的回廊,倚着栏杆,望着月光下那片刚刚入画的荷塘。夜风带着水汽和荷香吹来,稍稍驱散了酒意,却带来更深沉的慵懒。

  她微微仰头,闭上眼,感受着难得的宁静。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勾勒出纤细的脖颈和优美的肩线,仿佛一件精致的玉器。

  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肩上,隔绝了微凉的夜风。

  云芷倏然睁眼,回头。

  萧绝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后,站得极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酒气,混合着一种独特的、冷冽的松木气息。他没有看她,目光也投向那片荷塘,侧脸在月光下如同刀削斧凿。

  “夜凉。”他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披风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暖意透过薄薄的夏衣,熨贴着皮肤。云芷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边缘,指尖触碰到光滑冰凉的缎面内衬。

  “多谢殿下。”她轻声道。

  两人一时无话,并肩立在廊下,只有夏虫的鸣叫和微风拂过荷叶的沙沙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却又奇异地和谐。

  “那幅《听风图》,很好。”过了一会儿,萧绝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云芷有些意外,转头看他。他依旧看着前方,月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小小的光点。

  “殿下也懂画?”

  “不懂。”他答得干脆,“但能感觉到,画的时候,你很放松。”

  云芷微微一怔,心底某处似乎被轻轻触动。她没想到,这个向来只关注证据、逻辑和结果的冷面亲王,竟能捕捉到她作画时最细微的心境变化。

  “是啊,”她重新望向荷塘,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怅然,“不用想着追凶,不用想着辨骨,只是……听风,看月,画画想画的东西。”这种纯粹的、属于“云芷”而非“画师”的时刻,太奢侈了。

  萧绝沉默了片刻。荷香暗渡,月色朦胧,身旁女子身上传来淡淡的墨香与酒气,与他熟悉的血腥与权谋气息截然不同,却莫名地搅动着他的心绪。

  “金牌在身,日后这样的时刻,只怕更少。”他陈述着一个事实,声音里却似乎藏着一丝别的什么。

  云芷拢着披风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明白他的意思。皇帝的赏赐是荣耀,也是枷锁;是利器,也是负累。从今往后,她将更深地卷入权力的旋涡,再难有真正的安宁。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夜风的凉意让她头脑清醒了些,“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余地。”她顿了顿,声音轻却坚定,“至少,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最后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轻搔刮过萧绝的心尖。他终于侧过头,垂眸看她。月光下,她的眼眸清澈明亮,映着点点星辉,没有畏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与他相似的、直面风雨的决然。

  一种强烈的、陌生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伸手,拂开她颊边被风吹乱的一缕发丝,想确认这月光下的人是否真实。

  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动的瞬间——

  “王爷。”萧寒低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旖旎的气氛瞬间消散。

  萧绝收回几乎要抬起的手,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厉,转身:“何事?”

  萧寒快步上前,目光在云芷身上短暂停留一瞬,压低声音:“王爷,追踪那送铜钱乞儿的人回来了。找到那戴斗笠的男人了……在城西的枯井里,已经死了超过十二个时辰。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唯一异常的,是他紧握的掌心里,扣着一枚铜钱。”

  萧寒说着,将一枚用白绢托着的铜钱呈上。

  月光下,那铜钱的轮廓清晰可见,与之前锦盒中那枚,一模一样。

  云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酒意瞬间彻底清醒。刚刚披风带来的暖意消失殆尽,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对方不仅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在查,而且,在用一种冷酷而高效的方式,掐断每一条线索,并一次次地将这枚象征着警告与挑衅的铜钱,送到她眼前。

  庆功的欢愉,月下的静谧,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瞬间碎裂。

  夜色深沉,荷香依旧,却已带了血腥的寒意。

  萧绝盯着那枚铜钱,眸中寒光凛冽,如同最冷的兵器。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意:

  “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