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血(八)(392)-《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脐带血(八)

  警报声尖锐地撕裂夜的宁静,像一把冰锥捅进耳膜。走廊上瞬间响起急促纷乱的脚步声,护士和值班医生冲进病房,白色的身影迅速围拢在病床前。

  “肾上腺素1静推!”

  “准备除颤仪!”

  “家属请先出去!”

  混乱中,刘岚被人搀扶着、几乎是拖离了床边。她像个失去提线的木偶,僵直地站着,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在她女儿身上进行着最后徒劳的忙碌。电击器压下,那具小小的身体在病床上弹起又落下,无声无息。

  王鹏站在她旁边,脸色灰败,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又像是穿透了他们,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

  一切来得太快,又似乎漫长无比。

  最终,主治医生直起身,摘下手套,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然后转向他们,沉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宣布死亡时间,凌晨2点17分。”

  世界的声音骤然褪去,只剩下一种高频的、令人窒息的耳鸣。刘岚腿一软,向下瘫去,被旁边的护士及时架住。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瞪大了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张此刻已盖上了白布的病床。

  王鹏的身体晃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指节用力到泛白。他低下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一声像是被胸腔碾碎了的、沉闷的呜咽。

  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模糊而压抑的黑白默片。办理手续,联系殡仪馆,接待闻讯赶来、抹着眼泪或唏嘘感叹的亲戚。婆婆抱着王光辉来了,哭天抢地了一番“苦命的孙女”,很快又因为婴儿的哭闹而忙乱起来,那种悲伤浮在表面,底下是更实在的生活惯性。

  刘岚像个游魂,机械地应对着一切。直到王鹏的姐姐,一位平时联系不多的姑姑,小心翼翼地问起:“那……银辉呢?她知道了吗?要不要接她过来……”

  刘岚像是被这句话突然刺醒。

  银辉。她的二女儿。那个因为一场“感冒”而被隔离在家、似乎被所有人暂时遗忘的孩子。

  她猛地抬头,看向王鹏。王鹏也正看过来,两人眼中同时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痛楚。他们想起了金辉最后那个关于“妹妹”的误解,那个沉重而心酸的遗问。

  “我去接她。”王鹏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需要做点什么,离开这间充斥着死亡和无力的气味的医院。

  家里,银辉正趴在客厅桌子上画画,奶奶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看着。看到爸爸突然回来,银辉眼睛一亮,扔下笔跑过来:“爸爸!姐姐好了吗?我可以去医院看她了吗?我的感冒早就好啦!”她的小脸因为期待而泛红,看起来确实已经恢复了活力。

  王鹏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蹲下身,伸出手,极其缓慢地、沉重地,放在小女儿的头顶。

  “银辉,”他艰难地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姐姐……她病了太久,太累了……她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休息了。”

  银辉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听懂,又似乎在努力理解“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什么意思。她扭头看向奶奶,奶奶红着眼圈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不回来了吗?”银辉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恐慌。

  王鹏无法回答,只是将她轻轻地、紧紧地搂进怀里。这个拥抱,隔绝了她探寻的视线,也隔绝了即将到来的、更为直接的残酷。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让银辉去见姐姐最后一面。大人们的理由是“怕吓着她”、“让她记住姐姐最好的样子”。或许,更深层的原因是,大人们自己也无法再直面那具冰冷的、小小的躯体,无法向另一个孩子解释死亡那 raw 而具体的模样。

  葬礼简单而压抑。小小的骨灰盒下葬时,刘岚终于崩溃,扑倒在墓前,哭得撕心裂肺,指甲深深抠进湿润的泥土里。王鹏站在一旁,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滑落,砸在脚下的草叶上。银辉穿着黑色的裙子,被姑姑牵着,茫然地看着那个小盒子,看着痛哭的妈妈和沉默的爸爸,小脸上满是困惑和恐惧。她似乎终于明白,姐姐不是去很远的地方玩,而是像奶奶说的那样,“睡着了,再也醒不来了”。

  夜深人静,亲戚散去,家里只剩下他们四口——如今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四口。

  王光辉在摇篮里咿呀出声,挥舞着小手。刘岚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看过去,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慈爱,只有一种近乎狰狞的痛苦和……排斥。这个她用半条命换来的、寄托了全部“圆满”期望的儿子,此刻每一句咿呀,每一次舞动,都像是在尖锐地嘲讽她的失去。

  王鹏默默走过去,抱起儿子,笨拙地轻轻拍着。他看向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刘岚,又看看一旁紧紧抱着旧娃娃、缩在角落不敢出声的银辉。

  这个家,没有因为一个成员的离去而显得宽松,反而被一种更沉重、更窒息的东西填满了。

  那根名为“脐带血”的刺,并没有随着金辉的离去而消失。它更深地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在不同的位置,化脓,溃烂。

  刘岚的心里,是永无止境的悔恨和自责。

  王鹏的心里,是沉默的、无处言说的悲恸和重负。

  而在小小的银辉心里,那根刺,化成了一个模糊而恐怖的疑问:姐姐的病,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我的感冒传染给了她?那个我没听懂的“脐带血”,是不是本来能救她?妈妈看弟弟的眼神……好可怕。

  骨髓移植的路,曾经是理论上另一盏微弱的灯。但如今,那盏灯和金辉一起,熄灭了。它甚至从未被清晰地、抱有希望地讨论过,就彻底沉入了黑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