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的重量(39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编号的重量

  凌晨四点半,老陈推开铁皮宿舍的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南方八月的夜依旧闷得像个蒸笼,远处高速公路上车流的轰鸣声从未间断。他系紧安全帽带子,走向那片被强光灯照得雪白的装卸区。

  六十三岁的老陈是这里最年长的装卸工。退休前在国营厂做了四十年仓库管理员,退休金勉强够买药,儿子一家在城里还等着他偶尔贴补房贷。于是当同龄人在公园下棋时,他站到了这个专门装卸建筑铝模板的货场上。

  “老陈头,今天邵阳专列,三百包!”叉车司机小马喊着,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水花。那些覆盖着军绿色帆布的庞然大物在夜色中排列,像一群沉默的巨兽。

  老陈从兜里掏出老花镜,镜腿用白色胶布缠了好几圈。他的工具很简单:一本边缘卷角的发货单,一支红蓝铅笔,还有一副磨破指尖的白手套。每块铝模板上都打着钢印编号,如同它们的身份证。老陈的工作就是核对这些编号,确保每块模板去往正确的工地。

  “C7-038至C7-121,邵阳锦绣城项目!”老陈念着编号,叉车叼起一包三吨重的模板,液压杆发出沉闷的喘息。灯光下,铝模板边缘反射着冷冽的光。

  太阳渐渐升高,货场变成巨大的铁板烧。老陈的后背结出盐霜,手套能拧出水来。下午三点,最后一车货开始装运。

  “就剩十包了,老陈头歇会儿吧!”技术员小李扔过来一瓶冰水。

  老陈确实累了,眼镜滑到鼻尖,汗水滴在发货单上洇开墨迹。他看见那十包货整齐堆在“邵阳专区”,编号开头都是SY——他亲自分类的。远处传来雷声,天气预报说傍晚有暴雨。

  “SY-110到SY-119,装车!”老陈挥挥手,红蓝铅笔在发货单上划下最后一道。他没有注意到,最角落里那包模板的编号是SF-007——属于双峰青春里项目的模板混进了邵阳货堆。

  暴雨在货车驶出半小时后倾盆而下。老陈躲在棚子里擦眼镜,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他冲进雨幕跑到货区,扒开积水中的编号牌——那包SF-007原本该在隔离区等待明天发货。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微信群里弹出照片:双峰项目的模板赫然出现在邵阳工地。消息一条接一条蹦出来:“邵阳缺一包核心构件!”“工地停工了!”“明天浇筑计划全部推迟!”

  老陈站在雨里,雨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他想起上个月隔壁班组因为发错货,整个小组扣了半个月奖金。小马刚生了二胎,小李在攒钱娶媳妇,组长老周的老婆还在化疗。

  会议室风扇吱呀转着,组长把损失单放在桌上:“六百块路费,老陈承担三百,其余三人各一百。有意见吗?”

  沉默中,老陈掏出皱巴巴的钱包:“我一个人出。”他把三张红钞推过去,“我有退休金,你们年轻人不容易。”

  雨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老陈继续核对编号,只是再也不敢摘下眼镜。他发现每个编号都有温度——SY-017沾着小马孩子的奶粉渍,SF-103留着老周妻子的药单碎片。那些冷冰冰的字母数字,原来都拴着一个家的生计。

  疫情来了之后,货场关闭了。老陈离开那天,三个年轻人合送他一幅手套——掌心处用红笔细密地绣着所有编号开头。“等着您回来核对呢。”小马说。

  老陈最终没回去。他在自家阳台上养了几盆花,偶尔会对着虚空抬手,像在核对看不见的编号。儿子笑他职业病,只有他知道,那些编号从来不是刻在铝板上,而是刻在活着的人的脊梁上。

  第二年春天,老陈收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三百块钱和一张字条:“货场重开了,我们永远给您留着校对岗。——编号SY/SF/FY全体”

  风吹起钞票,露出背面用铅笔细密标注的编号——那是老陈教他们的校对方法。阳光很好,他戴上老花镜,一个个数字看过去,像在读一封很长很长的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