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十二)(748)-《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余温(十二)

  老年大学摄影班的教室,弥漫着一种与合唱团截然不同的气息。这里安静得多,学员们更习惯于用眼睛观察,用手指操作。林秀芬坐在其中,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笨拙地摆弄着儿子给她买的智能手机——那上面的功能,她至今未能完全摸透。

  授课的是个年轻的男老师,语速很快,满口“构图”、“光影”、“景深”。林秀芬戴着老花镜,努力跟着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但那些术语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周围的学员,有些是拿着专业相机的退休干部,有些是追求时髦的阿姨,像她这样连手机拍照都用不利索的,似乎是少数。

  第一次实践课是在社区小公园。老师让大家自由寻找主题,练习“三分构图法”。林秀芬举着手机,屏幕里的世界晃动不安。她对着花坛拍,对着凉亭拍,对着散步的老人拍,回看时,照片总是歪歪扭扭,主体要么挤在正中间死气沉沉,要么被切掉半个脑袋。

  “阿姨,您看,可以把这棵树放在画面左侧三分之一的位置,天空留多一些。”年轻的老师走过来,耐心地指点。

  她试着调整,手指却不听使唤。 frustration(挫败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她想起建国那本相册里,那些构图精准、充满力量的风景照。他当年,是怎么学会的呢?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笨拙?

  回到家,她翻出那本相册,这次不再只是看内容,而是开始研究他的构图。她惊讶地发现,很多照片都暗合了老师讲的“三分法”、“引导线”。原来,他无师自通,用镜头捕捉了他眼中的美。这种发现,让她对学习摄影,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动力,仿佛是在完成某种隔空的对话和传承。

  她不再满足于课堂上的练习。清晨去买菜,她会特意绕路,用手机拍下洒水车经过后,阳光下闪烁着彩虹光芒的柏油路;傍晚散步,她会驻足,尝试捕捉归巢的鸟群划过天际的那一瞬间。她拍得并不好,常常虚焦,曝光不准。但她开始享受那个“寻找”和“框取”的过程。透过那个小小的取景框,世界似乎被重新整理和定义了,她必须专注于眼前的光影、线条和瞬间,这让她暂时忘记了身后的空寂。

  一天,她在公园里试图拍一朵逆光中的蒲公英,毛茸茸的种子在阳光下发着光。她调整了很久角度,总是不得要领。一位同样在拍照、挂着单反相机的大姐走了过来。

  “想拍出光晕效果?”大姐很热心,“你得换个角度,侧逆光,点一下屏幕对焦在蒲公英上,再把曝光拉低一点试试。”

  林秀芬按照指点操作,果然,屏幕里的蒲公英仿佛被金光勾勒,轻盈欲飞。她按下快门,看着那张比以往任何一张都清晰、都更有意境的照片,心里涌起一丝微小的雀跃。

  “拍得不错。”大姐笑了笑,“多拍多练就行了。我也住这附近,经常来拍。”

  简单的交流,没有深谈,却让林秀芬感到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在摸索。

  她开始把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的照片发给儿子。

  “妈,这张光影抓得真好!”

  “这张构图有进步!”

  儿子的鼓励成了她最大的动力。她甚至学着使用手机里简单的剪辑软件,将几张连续拍摄的、鸟儿展翅的照片,做成一个短短的动态视频,配上了一段合唱团学过的、舒缓的旋律。

  当她看着自己亲手拍摄、制作的第一个短视频——虽然只有十几秒,画面也算不上精美——那种创造的喜悦,是半年多来从未有过的。这不是被动地接受生活,也不是在回忆里寻找慰藉,这是真真切切地,用自己的手和眼,在创造一点新的、属于“林秀芬”的东西。

  又一个周三,合唱团排练。休息时,大家凑在一起看她手机里的照片和那个小视频。

  “哎哟,秀芬,这是你拍的?可以啊!”

  “这视频做得挺有意思,怎么弄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自豪,简单地分享着拍摄经过和简单的操作步骤。她发现,当她有了新的、可以与大家分享的内容时,她与这个集体的联结,似乎也变得更加自然和牢固。

  晚上,她坐在书桌前,没有写日记,也没有翻看建国的笔记。她打开手机的图库,一张张回看自己这一个月来的“作品”。从最初歪斜模糊的失败之作,到后来渐渐清晰、偶尔还能捕捉到一点灵光的照片。这个过程,磕磕绊绊,却清晰地记录着她视线的一点一点变化。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沉浸在悲伤和回忆里的未亡人。她的眼睛,开始重新学习观察这个没有了他的世界,并且,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记录下其中细微的、被忽略的,却依然存在的美。

  摄影没有消除思念,修图也无法填补空缺。但它像一扇新开的窗,让她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也让她的悲伤,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更为沉静的安放方式。那冰冷的余温,依然在,但当她举起手机,透过镜头凝视这个世界时,那温度,仿佛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