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温(十一)(747)-《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余温(十一)

  儿子南下后的第一个月,生活像被调成了0.75倍速,缓慢而黏稠。林秀芬严格按照自己制定的“日程表”生活:晨练、买菜、做饭、午休、收拾家务、傍晚散步。规律得像钟摆,却也空洞得只剩下摆动本身。

  她修好了水龙头,学会了网上缴费,能独自应对物业和收废品的。她甚至重新开始侍弄阳台上的花草,那是建国留下的,之前她差点任其枯萎。生活技能的点滴积累,像在荒原上搭起一座勉强栖身的木屋,能遮风挡雨,却挡不住四野的空旷。

  变化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三下午。合唱团因场地问题临时取消了一次活动。骤然多出来的、毫无安排的空白时间,让她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竟有些手足无措。最后,她鬼使神差地走进了社区图书馆——一个她从未独自踏足的地方。

  图书馆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咳嗽声。她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像触摸一片无声的森林。她在“心理学”区域停了下来,目光被一本书名吸引——《必要的丧失》。

  她抽出来,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马纹似的光影。书里探讨着失去与成长的关系,提到一个概念:“我们并非从丧失中‘恢复’,而是学会在丧失的背景下继续生活,并在此过程中,重塑一个包含逝者记忆的、新的自我。”

  “重塑……新的自我。”这几个字像小锤,轻轻敲击着她的心防。她合上书,望向窗外。院子里,几个孩子在嬉笑追逐,他们的母亲坐在长椅上闲聊。那是一个她无法再回去的世界。她不属于那里,也不再仅仅属于那个有建国的过去。

  她开始更频繁地光顾图书馆。不再只看那些沉重的主题,也会借些游记、散文,甚至一本养花指南。她依然去合唱团,但不再仅仅是为了排遣寂寞,她开始真正享受和声的美感,享受与队友们磨合、最终达成和谐的过程。她发现,当她不再把自己仅仅定位为一个“未亡人”时,世界在她面前,似乎悄然拓宽了那么一点点。

  一天,她在整理建国书房最底层的一个抽屉时,发现了一本厚厚的相册。不是家庭照,而是他年轻时出差,用老式相机拍的风景照。嶙峋的山石,奔腾的江河,无垠的草原。照片背后,用铅笔写着简短的备注:“华山险峻,不虚此行。”“黄河之水天上来,气势磅礴。”

  她一张张翻看,仿佛看到了一个她从未完全了解的青年陈建国——他对广阔天地有过向往,对自然伟力有过惊叹。他一直默默地支撑着家庭这个小天地,心里却装着远方。她忽然想起,他曾几次提议带她出去旅游,她总以“浪费钱”、“没时间”、“孩子还小”推脱了。现在想来,那或许不只是提议,也是他内心渴望的一种分享。

  一种混合着愧疚、理解和新的好奇的情绪,在她心里滋生。

  几天后,社区公告栏贴出了老年大学春季班的招生简章。这一次,她的目光在“山水画入门”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滑向了下面一行——“智能手机摄影与短视频制作”。

  她的心轻轻动了一下。想起建国那些尘封的风景照,想起儿子总说“妈我给你拍段视频”。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然后拨通了招生电话。

  “喂,您好,我想咨询一下……摄影班。”

  “是的,零基础可以吗?”

  “好的,那我报名。”

  挂了电话,她的手心有些汗湿,心跳也快了几拍。这不再是学习生存技能,也不是被动地参与集体活动,这是她主动选择的,一个完全陌生、甚至带点时髦的领域。这意味着她不再只是试图“恢复”旧我,或者单纯地“忍受”现状,她开始尝试,为自己增添一点新的东西。

  晚上和儿子视频时,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我报了老年大学的摄影班。”

  屏幕那头的陈磊明显愣住了,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真的?妈!你太酷了!想学什么?人像还是风景?”

  “就……先学着玩玩。”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儿子那毫不掩饰的赞赏,像一股暖风,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丝迟疑。

  她知道,学会拍照和剪辑,并不能消解思念,也无法填满所有孤独的缝隙。但这主动迈出的一步,本身就是一个信号。她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生活,被“余温”炙烤或温暖,她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式,去触碰、去记录、甚至去重新定义,这段失去伴侣之后,独属于她林秀芬的、依然在继续的人生。

  那冰冷的“余温”,似乎正悄然转化成一种推动力,推着她,极其缓慢地,向着一个未知的、但或许也藏着些许微光的岸边,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