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大雪梅魂醒-《混沌星图》

  大雪第三日,老梅树的枝桠断了。

  韩林踩着没膝的雪走到院门口,抬头便见那株百年老梅歪在雪堆里,粗如碗口的枝干齐根而断,断口处凝着暗褐的树脂,像被谁狠狠拧断了脖颈。更奇的是,往年的梅枝此刻该坠满红蕾,可这树却光溜溜的,连粒花苞都没剩,连枝桠上的雪都比别处薄,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

  先生!小桃儿裹着件红棉袄从巷口跑来,发梢沾着雪粒子,怀里抱着个粗陶瓮,阿婆说灶屋的腊梅香薰全灭了!今早我去添香,见香灰里埋着半截断枝,摸上去凉得刺骨......她把陶瓮往石桌上重重一放,瓮里的雪水溅出来,在青石板上冻成小冰花,您闻闻,这香灰里还带着股焦糊味!

  韩林俯身捡起块断枝,指尖刚触到树皮就缩回了——那树皮本该粗糙如老茧,此刻却滑得像浸了油,纹路里渗着暗红的液体,沾在指腹上,是股铁锈混着梅香的苦。他舔了舔冻得发僵的嘴唇,喉间泛起股凉意——这株老梅是阿婆的阿婆嫁过来时栽的,那年阿婆的阿婆穿着大红棉袄,在梅树下拜堂,说梅花开时,便是咱们家的好日子。往后七代人,每到腊月,梅树都要开足百朵花,香得能飘出二里地。

  老龟驮着半筐冻柿从篱笆外爬进来,龟壳上的冰碴子咯啦作响,梅不对。

  韩林蹲下身,用枯枝拨了拨树下的雪堆。往年这时候,雪该松松软软的,踩上去能陷到脚踝。可今日的雪却硬得像石板,雪堆里埋着星星点点的碎瓷片,捡起片来看,竟是去年腊月祭梅用的瓷盏,釉色都摔碎了。

  小桃儿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指着梅树根部的一道深沟。沟里结着冰,冰面下泛着幽蓝的光,凑近了看,竟是被挖开的树根,断口处还沾着新鲜的湿土,那是...梅魂的根?她声音发颤。她阿婆说过,老梅树的根须能扎到地下三丈深,每根须上都系着村民的心愿——求子的心愿、求学的心愿、求平安的心愿,都缠在根须上,梅树才开得旺。

  是梅魂在疼。老龟用龟甲轻轻敲了敲断枝,我活了三百岁,只在康熙四十年见过这阵仗。那年大雪,村头的梅树全枯了,后来是村东头的绣娘用梅绒绣了百只梅蝶,才把请回来。它伸出前爪,在地上画了道弯弯曲曲的线,那梅魂的栖身地就在这老梅树的梅洞。

  梅树的伤口

  梅洞藏在树根底下,韩林用枯枝扒开积雪,才见着个半人高的洞口。洞壁上结着层薄冰,冰花里映着模糊的字迹——阿秀嫁去南坡那年,梅树开得最艳二牛救了落井的梅枝,梅树谢他三坛酒小桃儿周岁抓周,攥着梅核笑。火折子的光映在冰面上,那些字泛着幽蓝,像被冻住的泪。

  这是我阿婆刻的。小桃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里举着盏防风灯,灯焰被洞风吹得摇晃,阿婆说,这树是她太奶奶种的,那年太奶奶嫁过来,陪嫁就是半筐梅苗。阿婆十六岁那年,梅树第一次开花,红得像着了火......她的声音突然发颤,可上个月,阿婆还说,梅树今年开花少,香得淡......

  洞底传来一声。韩林低头,见石缝里渗出股暗红的液体,滴在地上,冻成颗指甲盖大的冰珠。这不是水。他用枯枝蘸了蘸,凑到鼻端,是血。

  是梅魂的血。老龟突然开口,梅树通人性,它疼,所以流血。它望向洞顶,这些年村里人砍梅枝做盆景,折梅子卖钱,甚至有人偷挖梅根做药材。梅树疼得厉害,可它舍不得走,因为它记得阿婆的婚誓,记得二牛的救命恩,记得小桃儿的抓周......

  话音未落,洞外传来一声。两人抬头,见几台挖掘机正往梅林里开,为首的胖子裹着件藏青羊绒大衣,嘴里叼着雪茄,骂骂咧咧:什么破梅树,能值几个钱?这林子推了建温泉度假村,能赚咱村三千万!

  住手!小桃儿举着根梅枝冲过去,这林子是梅魂的家,你们不能砍!

  胖子吐了个烟圈,小丫头片子懂个屁?我可是签了合同的!他挥了挥手,身后立刻冲上来两个壮汉,把那小丫头拉开,别耽误老子挖机!

  先生!小桃儿哭着撞进韩林怀里,他们人多,还有挖掘机......

  韩林摸了摸小桃儿的发顶,抬头看向梅林。那几个壮汉正把挖掘机往梅树群里开,钢铁挖斗所过之处,碗口粗的梅树全被拦腰截断,红梅混着雪片溅在车身上,像撒了把碎珊瑚。更让他心惊的是,洞里渗出的血越来越多,顺着梅根往外涌,把整片林子都染成了暗褐色。

  住手!韩林提高声音,这林子养了多少年魂?我阿公的阿公就在这儿折梅枝,到我这辈,已经传了八代!你们砍的不是梅树,是魂!

  胖子皱眉:你疯了?这破梅树能有什么魂?

  韩林弯腰捡起片梅瓣,这片瓣里有,我阿婆的婚誓;这树根的血里,有我阿公的青春;这林子里的碎梅里,有我爹娘的初遇。他指向远处的晒谷场,你闻闻,那边飘来的是腊梅香吗?不,是阿婆煮的腊八粥,是我奶奶每年大雪给娃娃们做的糖画。你砍了这林子,砍的是咱们村的魂。

  人群突然安静了。有个穿羊绒大衣的年轻人挠了挠头:我小时候确实在这儿玩过,阿婆还给我编过梅枝手环......另一个也附和:对啊,我去年还在梅树下拍了结婚照,媳妇说梅香比钻戒还珍贵......

  胖子盯着韩林看了半晌,突然掐灭了雪茄:行,今天就到这儿。他转身对手下发令,把挖机退了,把工具收起来!又从兜里掏出张名片,兄弟,这是我的电话,以后有事找我。

  梅信的重生

  大雪当日的清晨,韩林被一阵清甜的梅香惊醒。他睁开眼,见窗台上放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半盏山泉水,水面浮着片新梅瓣。碗底压着张纸条,是小桃儿的字迹:先生,梅魂醒了,阿婆说请您去后山看看。

  韩林披上外衣出门,见院外的老槐树都垂下了枝桠,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沿着山路往后山走,远远就听见的声响——原本枯败的梅林竟抽出了新芽,鹅黄的芽尖上还沾着雪,像撒了把碎金。

  梅树洞前,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女。她发间别着梅枝,肌肤白里透红,像刚从雪里捞出来的蜜,眼尾泛着浅褐,正是昨夜洞底见到的梅魂。

  成功了。她轻声说,梅信已经和地脉融为一体,往后这林子的梅树,会比从前更旺,梅花会更艳。

  韩林走近,见她脚下踩着片新叶,叶上还凝着雪珠。梅魂抬手,指尖拂过树洞,立刻漾起圈圈涟漪。涟漪里浮出幅画面:百亩梅林铺展开来,高的树、矮的树、开花的树,层层叠叠,像天上的云落在人间。梅林间有小路蜿蜒,路边的老槐树下,有戴草帽的老人折梅枝,有扎羊角辫的娃娃拾梅核,笑声惊起一对喜鹊。

  这是我记忆里的梅林。梅魂笑了,六十年前,阿婆就是在这儿许的愿,要让我永远守护这片香。后来她嫁去南坡,走前把我托付给阿公。阿公用一辈子的时间守着这林,直到他去年冬天......

  阿公是在等您回来。韩林说,他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小林子,替我看顾着梅林,等梅魂回来的那天,替我给她雕个梅枝簪

  梅魂的眼眶泛起水光:阿公雕的梅枝簪,我还收在梅洞里。等今晚月亮圆了,我带您去看。

  这时,小桃儿举着个竹篮跑来,篮里装着刚摘的梅子:先生!阿婆说,今早的梅子能熬成最香的蜜!她把篮往石桌上一放,您瞧,我特意挑了最大的!

  韩林接过竹篮,见梅子上还沾着雪,果皮上的白霜像撒了层细盐。他剥开颗梅子,果肉是青黄的,酸得让人皱眉,可咽下去却回甘,混着点雪水的凉,甜得像蜜。更奇的是,果核里竟藏着粒小芽,嫩得能掐出水。

  是梅魂的信。老龟驮着半筐冻柿走过来,嘴里叼着株新梅枝,这芽是用养出来的,能长成百年老梅。他舀了碗山泉水递给韩林,您尝尝,这是地脉的甜。

  韩林接过碗,泉水入口清冽,带着股回甘。他突然想起昨夜梅魂说的话:梅不是木,是天地的香笺;冬不是尽,是生命的绽放。原来所谓,从来不是冬天的尽头,是生命的沉淀,是世世代代攒下的希望。

  原来这就是梅魂。小桃儿轻声说。她的发辫上还沾着梅枝,此刻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冬天不是突然来的,是一点一点攒起来的,像阿婆腌的糖蒜,要等够日子才最甜。

  尾声·梅韵长

  傍晚时分,晒谷场的灯笼全亮了。王阿婆的糖画摊正支得热闹,十二个穿蓝布衫的妇人守着铜锅,手起手落间,糖稀拉成梅花形,在雪地上冻成晶莹的花。老绣娘坐在老槐树下,手里捧着个新绣的梅蝶帕子,蝶翼缀着银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帕子能带来好运,以后谁要是想顺顺当当,就来我这讨块。

  韩林坐在竹椅上,看小桃儿举着梅子跑上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粗布衫,发辫上别着梅枝,见他看过来,眼睛弯成月牙:先生说,大雪是冬天的信,那我要给林里的小松鼠写封信,告诉它们梅子甜了!

  她清了清嗓子,唱道:大雪到,梅魂醒,新芽满林唱新谣;真心护,真情守,人间处处是新朝......

  歌声飘得很远,惊起了梅林里的喜鹊。韩林望着远处的梅林,那里的新芽正翻涌,像在应和他的话。等明年大雪,这些新芽会长成更茂的梅,开更艳的花,护更多的人。

  夜渐深时,韩林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雪落声。雪片打在窗纸上,像谁在轻轻敲鼓,和着远处晒谷场的笑声,织成张温柔的网。他摸出枕头下的梅枝——那是白天小桃儿硬塞给他的,说是梅魂送的冬信。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他掀开窗帘,只见只红蝴蝶停在窗棂上,翅尖上沾着梅香,正歪着脑袋看他。见他出来,那蝶振翅飞进了夜色里,风裹着梅香涌进来,韩林裹紧被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但不管多冷的冬天,只要心里揣着颗真心,总能等来春天的——就像这梅魂的老梅树,就像树洞里的梅信,就像小桃儿眼里的光。

  窗外,蝶影仍在摇晃,像在应和他的话。而更远处,梅林的枝桠正在抽芽,溅起细小的雪沫——那是大雪的第一声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