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狂欢后的寂静-《今晚,干了高俅》

  富英峰是笑着睡着的。

  即便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手臂上那道寸许长的伤口在翻身时还会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嘴角那抹混合着狂喜、得意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神经质笑容,直到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都顽固地挂在脸上。他睡得如同昏死过去,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梦中被简历、面试和“职业规划偏差”这些字眼追赶。他的梦境是一片五彩斑斓的混沌,核心画面不断回放:高俅那张养尊处优的白胖面孔,在一個旋转的银盘阴影下急剧放大,然后——“啪!”——汁水四溅,鼻血横流,惊愕与痛苦扭曲了所有的权势与威严,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狼狈不堪。

  这清脆的声响,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安眠药,也是最烈性的兴奋剂。

  第二天,他是被饥饿和伤口持续的灼痛感联手逼醒的。阳光已经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昨夜泡面残汤的酸腐气。他睁开眼,茫然地瞪着天花板上那片地图般蜿蜒的水渍,足足有半分钟。

  一种强烈的虚幻感攫住了他。

  昨晚那一切……电闪雷鸣,发光的老书,墨迹游走的漩涡,雕梁画栋的回廊,还有那掷出银盘的惊天一击……太过于离奇,太过于颠覆常识,真的不是他被现实逼到绝境后,精神崩溃产生的集体幻觉吗?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抗议的肌肉和关节,酸爽得让他龇牙咧嘴。他低头,证据确凿: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如今腋下和后背都被汗水浸出盐渍的灰色T恤,左肋下方被利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泛着毛边,露出底下微微发红的皮肤;牛仔裤的膝盖处彻底磨破,布料与下面结痂的伤口黏连在一起,稍微一动就撕扯着痛;他抬起右臂,那道寸许长的刀伤虽然不算深,但红肿清晰,像一条丑陋的粉色蜈蚣趴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昨晚刀锋的冰冷与凶险。

  不是梦!

  一股滚烫的、近乎战栗的狂喜再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他刚醒来时的迷茫和虚弱。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滚下床,踉跄着扑到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前。

  那本中华书局版的《水浒传》,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处,封面古朴,颜色黯淡,边缘卷曲得像秋天的落叶,看上去与任何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饱经风霜的老书没有任何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用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翻开了它。脆黄的纸张发出特有的“沙沙”声,混合着陈旧墨香和岁月尘埃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地扫过一行行熟悉的铅字,最终,再次精准地定格在那一页的空白处——

  “政和X年秋,太尉府夜宴,宾朋满座。忽有狂徒自暗处出,衣着怪异,状若疯魔,口出秽语,掷银盘击太尉面,中,太尉仆地,鼻血溅衣。狂徒旋即遁走,无踪。疑为妖人作祟,京师震动,敕令有司严查。”

  蝇头小楷,墨迹犹新,笔触清晰而略带仓促,与周围规整的印刷宋体格格不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尖上。

  “京师震动……敕令严查……哈哈,哈哈哈!”他压抑不住地低笑起来,起初只是肩膀耸动,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释放在这间充满霉味的小屋里的朗声大笑!笑声震动了书桌,引得那个空了的二锅头瓶子在墙角微微晃动。他伸出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行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无比真实、无比确凿的成就感。

  这比他大学时拿到任何一次奖学金,比他幻想中拿到任何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的offer,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颠覆性的、灵魂出窍般的极致快意!他,富英峰,一个在现代社会求职市场上被反复践踏、几乎要被定义为“残次品”的存在,竟然真的凭借一己之力,在那厚重如铁幕般的历史上,撬开了一丝缝隙,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哪怕被定义为“狂徒”和“妖人”的印记!

  这感觉,太他妈上头了!

  极致的兴奋如同潮水,来得凶猛,退去时也卷走了他体内最后一丝能量。巨大的饥饿感和更加强烈的、如同毒瘾发作般的渴望,同时席卷而来。

  “那么,下次呢?”

  昨晚入睡前那个如同魔鬼低语般的念头,此刻不再是模糊的设想,而是变成了尖锐的、无法抗拒的召唤。一次怎么够?对高俅那种遗臭万年的人渣,仅仅一个银盘砸脸,简直是太便宜他了!林教头家破人亡、雪夜上梁山的血海深仇,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他自己胸中那口积压了二十多年、混合着学业压力、求职失败、社会不公和自身无力的恶气,难道就这么轻易地出干净了?

  开什么玩笑!这顶多算是个开胃小菜!

  他要去干高俅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一百次!他要让高俅吃饭时担心碗里被下泻药,睡觉时害怕床底钻出人,上朝时忧虑官帽被粘上狗屎!他要成为高俅仕途乃至人生中,那个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最恶毒、最荒诞、最让他抓狂的梦魇!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得浑身汗毛倒竖,血液加速奔流,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再来一次”!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发烫,看向那本《水浒传》的目光,充满了饿狼看到血肉般的贪婪。

  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和志在必得的信心,富英峰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正式召唤。

  他学着昨晚的样子,先是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深呼吸,试图将全身心的力量都凝聚起来。他开始在脑海中构建画面:林冲在野猪林被解差羞辱,在草料场大雪纷飞中死里逃生,妻子被调戏自尽的绝望……高俅在太尉府中歌舞升平、肆意妄为、那张令人作呕的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有他自己,一次次被拒绝,简历石沉大海,坐在面试官对面接受那些居高临下、充满挑剔的目光审视……

  情绪上来了!一股熟悉的、灼热的邪火开始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点燃了他的血液,烧红了他的眼睛。对,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想要毁灭什么、打破什么的纯粹愤怒!

  时机成熟!

  他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右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决绝的气势,狠狠点向书页上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名字——“高俅”!同时,他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他所能发出的最愤怒、最咬牙切齿、最歇斯底里的咆哮:

  “高俅!我*!开门!老子还要去干你!!!”

  声音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炸开,震得空气似乎都在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书页,期待着那神迹般的变化再次上演。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什么也没有发生。

  书页依旧是那张脆黄的纸,墨字依旧是那些静止的、冰冷的铅印。没有游动的墨色小鱼,没有旋转的诡异漩涡,没有沁人心脾又令人不安的异界墨香,更没有那扇通往北宋、通往无限可能和极致刺激的旋转光门。

  只有窗外城中村永恒不变的背景音:隔壁夫妻为谁洗碗而爆发的新一轮争吵,楼下理发店大功率音响循环播放的网络神曲,以及远处工地打桩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无比真实、甚至带着几分嘲讽意味地传入他的耳中。

  富英峰脸上那混合着狂热、期待和狰狞的表情,一点点凝固,然后像烈日下的冰激凌,开始融化、坍塌,最终只剩下一种茫然的、难以置信的呆滞。

  “不对……是情绪还不够饱满?还是姿势不够标准?”他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令人不安的现实,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不甘心。失败是成功之母,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他换了个姿势,如同练功走火入魔的武者,双掌运足“内力”,死死按住书页两侧,仿佛要将这本书、将“高俅”这个名字彻底按穿、碾碎。他重新闭上眼睛,更加深入、更加努力地挖掘内心所有阴暗的角落,将所有能引发他负面情绪的记忆碎片都翻找出来——童年被孤立,青春期被嘲笑,大学时被导师压榨,工作后……哦,还没有正式工作,但求职路上每一个轻视的眼神、每一句敷衍的“回去等通知”,都成了他燃烧怒火的燃料。他将这些屈辱、不甘、愤懑,全部打包,灌注到“高俅”这个终极的、象征性的标靶上。

  “高俅!你个老阉狗!给老子开门!听见没有!!”

  声音比刚才更大,更嘶哑,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破了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因迫切期望落空而产生的气急败坏。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死寂。书页毫无反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的愤怒,于我无关。你的咒骂,只是噪音。

  他妈的!他不信这个邪!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变成了富英峰一个人的、荒诞而疯狂的实验场。

  他尝试用不同的音量进行召唤,从贴近书页的、如同诅咒般的低沉絮语,到退后几步、面对墙壁的放声咆哮。

  他尝试用身体的不同部位去接触——用手指反复戳刺,用拳头砸(不敢太用力,怕把书砸坏),甚至在某次极度沮丧时,用额头去顶撞那个名字,仿佛要进行某种精神层面的连接。

  他尝试在不同的时间点进行——正午阳光最烈时,黄昏光线暧昧时,夜幕彻底降临、屋内一片漆黑时。他甚至调了凌晨三点的闹钟,试图在所谓的“阴气最盛”的时刻碰碰运气。

  他尝试在愤怒的咒骂中加入极其具体的、富有画面感的行动计划:“我要去你卧室门口泼大粪!”“我要在你每天上朝的必经之路上撒满三角钉!”“我要把你最心爱的蹴鞠球换成狗屎!”

  他甚至精确地复刻了昨晚的“前置流程”——先是空腹灌下了新买的、足有半瓶的二锅头,让那劣质酒精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灼烧胃壁,带来一阵阵虚假的勇气和晕眩的“悲壮感”,然后趁着酒意上涌,脸红脖子粗地发出他的怒吼。

  结果,毫无二致。

  那本《水浒传》,在初次展现神迹之后,仿佛彻底耗尽了所有魔力,又或者是对这个反复无常的宿主失去了耐心,变成了一本彻头彻尾的、沉默的死物。任他如何跳脚咒骂,如何抓耳挠腮,如何折腾自己,它自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当窗外的天空再次被城市的霓虹灯染成一片模糊的暗红色,富英峰终于像一根被抽掉了骨头的面条,精疲力竭地瘫倒在电脑椅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破烂的T恤,紧紧黏在皮肤上,又冷又腻。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干涩疼痛,每一次吞咽都像在受刑。大脑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酒精的后续作用和极度的疲惫而嗡嗡作响,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

  失败。

  彻头彻尾的、毫无转圜余地的失败。

  几个小时前那充盈全身的狂喜和志在必得,早已被消耗得一干二净,蒸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断下沉的、冰冷的恐慌,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不行了?到底他妈的是为什么?!”他望着天花板上那摊顽固的水渍,眼神空洞,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偶然捡到一张中了亿万大奖的彩票,一夜之间体验了挥金如土、众星捧月的天堂生活,然后在第二天,却发现彩票不翼而飞,银行账户被冻结,所有繁华如梦般消散,他被打回原形,甚至比之前更加落魄,因为他已经尝过了天堂的滋味,再也无法忍受地狱的冰冷。

  从极致的精神高潮狠狠跌落回现实的泥潭,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几乎要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扯断。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因为急躁而显得有些粗暴,再次抓起那本《水浒传》。他不甘心地把书举到眼前,对着昏暗的灯光,一页一页地仔细检查,近乎偏执地寻找着可能存在的隐藏符号、水印,或者任何异常的痕迹。他用力拍打书脊,希望能震出点什么秘密。他甚至异想天开地对着书页哈气,仿佛这样就能激活某种隐藏的机关。

  没有,什么都没有。

  它就是一本普通的、有些年头的旧书。除了那一行新增的“历史记载”,再无任何超自然的表现。

  “难道是单向的?只能用一次?是一次性的体验券?”一个可怕的、令人窒息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手脚冰凉,如坠冰窟。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昨晚的壮举,岂不是成了无法复制的绝响?他刚刚找到的、比找工作有意思一万倍的、能让他彻底摆脱平庸和失败的奇迹之路,岂不是刚看到入口,就发现前面是万丈悬崖?

  “不!绝对不可能!”他用力摇头,几乎要把脖子摇断,拒绝接受这个近乎残忍的假设。希望才刚刚燃起,他绝不允许它这么快就熄灭。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侦探分析案情一样,开始回溯昨晚的每一个细节,试图找出那个被忽略的、至关重要的关键“变量”。

  情绪?昨晚是纯粹的、长期压抑到极点后的总爆发,是阅读林冲遭遇后产生的、感同身受的滔天怒火,是一种不计后果的、毁灭性的冲动。而今天,他的愤怒更多是刻意营造的、带有明确功利目的的——为了穿越而愤怒。难道……这本诡异的书,能够分辨出愤怒的“纯度”?需要的是那种不掺杂质的、源于灵魂深处的恨意?

  时机与环境?昨晚是在雷雨交加、电闪雷鸣的特定自然环境下。那种天地之威,是否提供了某种“能量”或者“场”?他冲到窗边看了一眼,今夜月明星稀,天气好得令人发指,连片云彩都没有。

  媒介或仪式?除了书本身,还有没有别的关键物品?他摸了摸自己那个旧帆布背包,里面只有那个写着“干了高俅”的笔记本和那支快没水的笔。昨晚穿越时,他确实背着包。但今天尝试时,背包也一直在旁边。看来不是决定性因素。

  “咒语”的格式?昨晚他情绪失控时吼出的是“高俅!我***!别让老子碰到你!不然……不然老子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干翻你个狗东西!把你踩进泥里!让你也尝尝什么叫绝望!”,充满了“假设性”(别让老子碰到你)和“诅咒性”、“发泄性”的语境。而今天,他喊的多是“开门!”“老子还要去干你!”这种直接的、命令式或目的性极强的语句。是“咒语”的结构不对?

  又或者……问题出在高俅那边?

  富英峰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他再次飞快地翻开书,找到那段新增的记载,目光死死钉在最后几个字上:

  “……疑为妖人作祟,京师震动,敕令有司严查。”

  对了!“严查”!

  高俅是什么人?权倾朝野的太尉!在自家府邸的夜宴上,被一个“衣着怪异、状若疯魔”的“狂徒”用银盘当众砸脸,摔得四脚朝天,鼻血横流,颜面扫地!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他必然会动用一切力量,疯狂搜捕这个“妖人”。太尉府的护卫力量会呈几何级数增强,巡逻会更加密集,警戒会提升到最高级别。甚至,以高俅的权势和当时人们的认知,他极有可能请来汴京城里最有名的和尚、道士,在太尉府内外做法事,布下驱邪避妖的阵法结界!

  会不会是这种来自“目标地点”的、强大的“外部干扰”或“能量屏障”,暂时性地屏蔽、阻隔了穿越的通道?

  这个猜想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但随即又陷入了更深的苦恼。因为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他更加无能为力。他总不能穿越过去跟高俅商量:“喂,高太尉,你把那些和尚道士撤了,结界拆了,让我再砸你一次行不行?”

  各种猜想、假设、推论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互相驳斥,但每一个都缺乏确凿的证据,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这种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找不到方向也无处着力的感觉,简直比连续收到一百封拒绝信还要折磨人,还要消耗心力。

  他烦躁地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感觉头皮都快被揪下来,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在方寸之地的绝望困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混乱的心跳上。

  “咕噜噜——咕噜噜——”

  胃里传来一阵阵强烈而空泛的痉挛,疼痛感越来越清晰,提醒他自从昨晚那顿“穿越壮行酒”之后,就再没有吃过任何实质性的东西。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巨大消耗,让他饿得眼前都有些发花,四肢发软。

  他必须出门觅食了。生存是眼前最现实的问题。

  拿起那个屏幕碎得像蜘蛛网、但还能勉强显示信息的旧手机,他习惯性地先看了一眼微信零钱里的余额——47.8元。刺眼的数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他一下。昨晚的壮举,虽然震撼了他的灵魂,但并没有让他的现实生活发生任何积极的、物质上的改变。房租依旧要交,饭依旧要吃,网贷的还款日依旧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他苦笑一下,套上一件相对干净、能遮住里面破烂T恤的旧外套,低着头,像往常一样,融入了城中村夜晚喧嚣的人流。

  大排档的油烟依旧呛人,光着膀子的汉子们划拳喝酒的声音依旧洪亮,情侣们依偎着走过的身影依旧甜蜜,小贩的喇叭不知疲倦地叫卖着“最后三天,清仓甩卖”。这一切,曾经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烦闷焦躁。但此刻,从那个刀光剑影、奢华迷离的北宋夜晚归来,再置身于这熟悉到麻木的市井烟火中,他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奇异的分裂感和不真实感。

  仿佛他才是那个真正的“穿越者”,一个不小心掉落到这个平庸现代社会的“异类”。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打破的薄膜。

  他在常去的、最便宜的那家炒粉摊点了一份加蛋的炒粉,默默地坐在角落那个摇晃的小塑料凳上等待着。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煎熬,让他连刷手机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呆呆地看着老板在熊熊炉火前颠动着炒锅,动作熟练得像一种机械的本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底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是某个被他海投简历的公司HR终于想起了他,发来了面试邀请。他有些急切地解锁屏幕,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鲜红色的、带着感叹号的APP推送——“【XX贷】温馨提示:您的还款日即将到期,请及时充值,以免影响信用……”

  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默默地、用力地关掉提示,仿佛这样就能把现实的窘迫也一并关掉。他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浏览器,在搜索框里,缓缓输入了两个字:

  “高俅”。

  搜索引擎的词条迅速弹出,内容冰冷而客观:高俅(?—1126年),北宋末年权臣,汴京(今河南开封)人。官至太尉,擅蹴鞠,深得宋徽宗赵佶宠信。在位期间贪赃枉法,排斥异己,迫害忠良,是《水浒传》中的主要反派人物之一。北宋末年“六贼”之一。宋钦宗即位后被贬,在随徽宗、钦宗被俘北上途中,死于金国。

  “死于金国……”富英峰盯着这四个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他知道,从宏大的历史视角来看,高俅最终不会有好下场,会和他所依附的腐朽王朝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这既定的、遥远的、属于所有人的历史结局,并不能抵消他此刻想要亲手、一次次、用最直接最解气的方式,对高俅执行“私刑”的强烈渴望。他追求的,不是历史的必然,而是个人意志在历史中留下的、鲜活的、痛快的印记!

  就在这时,隔壁桌几个看起来像是刚下班、或者还没找到工作的年轻大学生聊天的片段,伴随着炒粉的香气和啤酒沫,飘进了他的耳朵。

  “哎,你们看那个热搜没?就那个‘00后整顿职场archives’的账号爆出来的,说有个哥们儿,面试被拒了快四十次,心态崩了,一怒之下跑到那家公司楼下,把他们共享单车的座椅全给卸了!堆成了一个小金字塔!还留了张纸条:‘致贵司独特的审美和人才标准’!”

  “哈哈哈看到了!牛逼克拉斯!这哥们儿是个人才!虽然做法极端了点,但不得不说,干得漂亮!出了口恶气!”

  “就是!妈的,现在有些公司就是不当人,往死里压榨,还PUA你说是福报。要我说,就得有点这种‘邪火’!不然真当咱们是软柿子随便捏了!”

  “整顿职场!就得需要这种莽夫!哦不,是勇士!”

  富英峰听着他们的议论,夹着炒粉的筷子顿在了半空。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那个卸共享单车座椅的“勇士”,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类人。都是被某种无形的、庞大的系统或规则逼到墙角,积压了太多无处安放的“邪火”,最终以一种看似荒诞、不理智、甚至违法的方式,进行了绝望的反击。

  只不过,他的反击对象,更加宏大,更加不可思议,直接跨越了时空,指向了历史课本上的一个著名奸臣。

  这种联想,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慰藉和荒诞的幽默感。他低头,几口扒拉完盘子里的炒粉,味道一如既往,说不上好吃,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付钱的时候,他看着微信零钱里又减少的数字,心中那份对穿越的渴望,变得更加焦灼,更加滚烫。现实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而那本打不开的书,是唯一能让他挣脱出去的希望。

  他必须找到再次穿越的方法。必须!

  回到那间熟悉的、充满失败气息的出租屋,富英峰的心情比出门时更加沉重。现实的挤压和穿越无门的绝望,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不死心,又尝试了几次。甚至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把书放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尽管城市的月光被霓虹灯冲得很淡),或者用手指蘸着水,在书封上画一些自己都不认识的、歪歪扭扭的“符文”。

  结果,当然是徒劳。

  他的行为,在夜深人静时,不免弄出了一些声响——低沉的咆哮,拳头砸在桌面的闷响,烦躁的踱步声。

  终于,隔壁合租的那对平时几乎不打交道的小情侣忍不住了。先是传来几声模糊的抱怨,接着,房门被不太客气地敲响。

  富英峰压抑着烦躁,打开门。门外站着那个染着黄毛的男青年,穿着背心,皱着眉头,语气很不耐烦:“哥们儿,大半夜的,你这又是吼又是砸的,搞什么行为艺术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富英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难道说我在尝试穿越到北宋去殴打高俅?对方肯定会以为他疯了,或者是在故意找茬。

  “对不住,有点……私事。”他只能含糊地道歉,声音沙哑。

  黄毛青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下,目光扫过他凌乱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身上那件破旧的外套,撇了撇嘴,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嘟囔了一句“神经病”,重重地关上了门。

  吃了个闭门羹,还被当成了精神病。富英峰靠在冰冷的门板上,一种巨大的孤独和无力感席卷了他。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相信。他的奇迹,他的壮举,他的痛苦和渴望,在这个现实世界里,只是一个“神经病”的“行为艺术”。

  他滑坐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种内外交困的局面逼疯了。

  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绚烂却短暂的流星雨?

  他绝望地抬起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杂乱的房间,最后,再次落回了书桌上那本《水浒传》,以及……旁边那个摊开的、写着“今晚,去干了高俅”的旧笔记本。

  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行字上。

  “今晚,去干了高俅。”

  昨晚,他就是写下这行字之后,才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漩涡。

  “写下”……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昨晚,他不仅仅是在愤怒地咒骂!在咒骂之前,在决定行动之后,他做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用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他的“行动宣言”!

  那不仅仅是一行字,那是他意志的具象化,是他向现实递交的辞呈,是他对历史发起的挑战书!

  是了!“书写”!可能也是一个关键环节!是将他强烈的、无形的意志,转化为某种可以被“书”接收的“信号”或者“契约”的过程!

  单纯的愤怒咒骂,或许只是能量;而将这份愤怒和决心用笔记录下来,才是启动的钥匙!

  这个发现让他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从地上一跃而起。他连滚带爬地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过那个笔记本和那支快没水的签字笔。

  他的手因为极度激动而颤抖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回想昨晚那种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心境。然后,他紧握着笔,在那行“今晚,去干了高俅”的下面,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他所有的渴望、愤怒和决绝,一笔一划地、重重地写下了一句新的宣言:

  “我要再去!干翻高俅!!!”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带着某种魔力。

  写完最后一个惊叹号,他猛地将笔拍在桌上,再次伸出手指,狠狠点向书页上的“高俅”,用尽灵魂的力量发出咆哮:

  “高俅!开门!!!”

  他死死地盯住书页。

  一秒……

  两秒……

  三秒……

  就在他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以为又一次失败的时候——

  那本《水浒传》的书页,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仿佛有一缕微风吹过了纸页。

  紧接着,书页上,“高俅”那两个墨字,颜色似乎……微微加深了那么一丝丝?

  富英峰屏住呼吸,眼睛瞪得如同铜铃,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细微的变化。

  有反应了!

  虽然极其微弱,但……真的有反应了!

  不是他的错觉!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他心底涌出!他找到了!他找到了再次穿越的线索!

  “书写”意志,加上“愤怒”驱动,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

  虽然这次只是极其微弱的反应,距离形成漩涡光门还差得远,但这无疑是指明了方向!证明了这条路是通的!

  他瘫坐回椅子上,看着那本似乎恢复了死寂、但他知道内在已经悄然不同的《水浒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希望和疯狂意味的笑容。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痛,肚子因为只吃了一盘炒粉而很快又会饿,手机里的催款信息依然存在。

  但这一切,在此刻的富英峰看来,都不再是无法逾越的绝望。

  他找到了那把“失落的钥匙”的模糊轮廓。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尝试,不断地积蓄“愤怒”,不断地用“书写”强化意志,直到……那扇门,再次为他轰然洞开!

  夜还很长。

  而他的“工作”,才刚刚找到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