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巢穴苏醒-《一天一个诡异小故事》

  “根基”。

  这个词如同淬毒的楔子,钉入陈见深的脑海,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渺茫的光亮。必须找到它,毁掉它!这是祖母用残念传递的警告,也是她逃离这逐渐收紧的蛛网唯一的希望。

  母亲在院子里,背对着她,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阳光慷慨地洒满她全身,她却像一尊被供奉的神像,姿态是一种全然放松的、近乎慵懒的非人静止。陈见深甚至能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她周围形成了一圈奇异的光晕,仿佛她正在吸收着光与热,转化为某种内在的、冰冷的能量。

  机会稍纵即逝。

  陈见深像一道影子般溜进厨房。她的目标首先是灶台——这个家中与“火”、“烹饪”联系最紧密的地方,是否隐藏着“根基”?她扑上去,双手抵住粗糙的砖石边缘,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撼动它。肌肉绷紧,额角青筋跳动,牙关紧咬。可那灶台如同山岳,纹丝不动,冰冷的触感反而顺着指尖蔓延,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她不死心,找到一把生锈的火钳,疯狂地撬挖砖石间的缝隙。火星四溅,石灰落入眼中带来刺痛,指甲在用力过猛下崩裂,渗出的血珠染红了灰白的砖缝。徒劳!一切都是徒劳!灶台仿佛与整个大地血脉相连。

  恐慌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她的心脏。她转而冲向偏房,那里更隐蔽,更接近大地。她跪在地上,用火钳去撬那些铺设了不知多少年的石板。石板冰冷坚硬,每一次撞击都只换来虎口的震麻和一声声空洞的回响。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顺着下巴滴落,在积年的灰尘中砸出一个小小的泥坑。她能感觉到,在她进行这些疯狂举动时,脚下的地面传来极其细微的、如同心跳加速般的震颤,墙壁似乎在无声地收拢,空气变得粘稠,呼吸开始困难。老宅不悦了。它像一头被蚊虫惊扰的巨兽,开始显露它的一丝不耐。

  “见深。”

  母亲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陈见深身体猛地一僵,火钳脱手掉落,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她缓缓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母亲就站在偏房门口,逆着光,面容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丝毫人类该有的困惑或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遍体生寒的了然。

  “你在找什么?”母亲走进来,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裙摆甚至没有拂动地上的尘埃。她看了一眼陈见深血迹斑斑的手指和那片被折腾得一片狼藉的地面,脸上浮现出那种模式化的、空洞的悲悯,“家里的一切,都有它的定数。胡乱翻动,会伤了‘家’的和气。”

  “和气?”陈见深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妈!你看看你自己!看看这个家!这正常吗?!你管这叫‘和气’?!”她挥舞着受伤的手,指向四周,“这是诅咒!是怪物!我们在被它一点点吃掉!”

  母亲微微偏头,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如同观察新奇昆虫般的困惑,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副“理解万物”的慈悲相:“吃掉了痛苦,吃掉了烦恼,留下了安宁和平静。孩子,是你想岔了。”她向前迈出一步,向陈见深伸出手,那手臂光滑得不似常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玉石般的冷光,“你太累了,被外面的污浊蒙蔽了灵台。来,让妈妈帮你……”

  “别碰我!”陈见深尖叫着后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处可逃。她顺手抓起掉落的火钳,横在胸前,尖端对准了那个生下她的人,“你不是我妈!你把她还给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母亲的脚步停住了。她脸上那层薄薄的、属于“母亲”的伪装,如同风化的墙皮般片片剥落。嘴角那标准弧度的微笑依旧挂着,但眼神彻底冷了下来,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的、纯粹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完工的器具。周围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时候,快到了,见深。”

  母亲开口了,声音变了。不再是单一的声线,而是混合了无数细微回响的、层层叠叠的诡异合声,低沉,威严,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你的‘挣扎’,你的‘恐惧’,你的‘愤怒’……如此鲜活,如此……充沛。”她深深地、陶醉般地吸了一口气,陈见深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周身散发出的负面情绪像无形的丝线被对方吸走,“但这只是开胃的小菜。盛宴的主餐,需要极致的……宁静。”

  话音未落,陈见深脚下的地面猛地一软!她低头,骇然发现原本坚硬的石板不知何时变成了粘稠、深褐色的泥沼,她的双脚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沉!一股强大而粘稠的吸力从下方传来,任她如何奋力挣扎,都如同陷入流沙,越陷越深!冰冷的、带着腐殖质气味的泥浆淹没了她的脚踝,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向上蔓延。

  与此同时,四周的墙壁开始大面积地渗出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腥甜。墙壁本身的颜色变得深暗近黑,那些老旧的木质纹理疯狂地扭曲、蠕动,如同活过来的触手,生长出密密麻麻的、搏动着的暗红色菌丝网络,它们相互缠绕、蔓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语。整个空间的光线变得晦暗、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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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顶上方,房梁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像是巨兽在慢条斯理地咀嚼骨头。厨房方向,橱柜的门开始疯狂地自动开合,发出密集而响亮的“啪嗒、啪嗒”声,如同饥饿到极致的一张张嘴巴。

  老宅,彻底苏醒了。它不再掩饰,露出了它作为活体巢穴的、狰狞恐怖的本来面目!

  而母亲,就站在这片蠕动、渗漏、咀嚼的活地狱中央,她的身形似乎与这恐怖的环境融为一体,她的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嘴角的笑容撕裂到一个人类绝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露出其后森然的、非人的本质。

  “融入我们吧,见深。”那叠加的、非人的声音带着蛊惑与绝对的命令,“放弃徒劳的抵抗,成为‘家’永恒的一部分。这才是你最终的……归宿。”

  绝望。冰冷、粘稠、彻骨的绝望,像北海的冰水,瞬间淹没了陈见深的头顶。物理的逃离已成奢望,精神的对抗如同以卵击石。她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无法理解的恐怖景象,看着那个曾经最亲密的人变成如此陌生的怪物,一直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终于承受不住,“崩”的一声,断了。

  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连紧握火钳都变得困难。她不再挣扎着想要拔出深陷的双脚,反而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向下坠落的诱惑。就这样沉下去,是否就能结束这一切?

  她想起了祖母日记里那句泣血的呐喊:“我恨得太深了!”是啊,恨,强烈的恨,如同最炽烈的火焰,不也成了这怪物的养料吗?她的恐惧,她的愤怒,她的不甘,她的挣扎……所有这些激烈的情感,是否正是在为这场“盛宴”添加调料?

  一个冰冷到极致,也绝望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磷火,幽幽亮起。

  如果……不再“喂养”它呢?

  如果,连“反抗”的意念都彻底熄灭呢?

  让自己变成一块它无法下咽的、冰冷的、毫无滋味的石头?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决绝,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这是对自我灵魂的彻底阉割处理。

  但,还有别的路吗?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沾着血迹和污泥的火钳掉落在粘稠的地面上,没有发出声响,只是悄无声息地,被那深褐色的泥沼缓缓吞噬。

  她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表情——恐惧、愤怒、悲伤、不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的死寂。她的眼神空洞,仿佛两个通往虚无的洞口,映不出任何光影,也映不出眼前这活生生的地狱景象。

  她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毫无起伏的语调,对着那非人的母亲,或者说,对着这整个苏醒的、饥饿的“家”,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

  “好。”

  那叠加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瞬,连周围墙壁的蠕动和菌丝的搏动都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陈见深继续用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平静声线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早已注定的结局:

  “我接受。”

  “告诉我,食谱最终的‘归家宴’……需要我,怎么做?”

  她不再是被追逐、被迫害的祭品。她选择主动踏上祭坛,不是为了屈服,而是为了践行那唯一可能、却也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抗争——以彻底的自我泯灭,进行一场沉默的、同归于尽的战争。

  老宅那狂暴的异动,在这一刻,奇异地、迅速地平息了。墙壁停止渗液,菌丝停止蔓延,地面恢复了些许支撑力,只剩下一些湿滑的粘液证明着刚才的恐怖。唯有母亲脸上,那非人的笑容,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心满意足,仿佛等待了千年的果实,终于成熟落地。

  巢穴,终于等来了它最完美、也最“心甘情愿”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