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家宴-《一天一个诡异小故事》

  厨房已不再是厨房。

  墙壁上搏动的菌丝如同无数暗红色的血管,将整个空间编织成一个活体器官的内部。地面微微起伏,带着一种黏腻的弹性,仿佛踩在某种巨兽的舌苔上。灶台上的食谱自行翻动,纸张不再是泛黄的脆弱,而是呈现出一种湿润的、皮革般的质感,上面的字迹如同蠕动的蝌蚪,散发出幽幽的绿光。

  母亲站在阴影里,她的轮廓在菌丝发出的脉动微光中显得模糊不定。脸上那永恒的微笑此刻带着一种饥渴的狰狞,嘴角几乎咧到耳根,露出过于整齐、在幽光下泛着青瓷般冷光的牙齿。她的眼睛完全被一种非人的狂热占据,瞳孔缩成两个针尖大小的黑点。

  “时候到了,我的骨血。”那叠加的声音不再掩饰其中的贪婪,如同无数锉刀在刮擦着灵魂,“奉献你的一切,完成最后的‘归家之宴’!‘家’已饥渴难耐!”

  陈见深站在灶台前,感觉自己像站在一个巨大生物的胃袋中央。空气中弥漫着铁锈、腐肉和某种甜腻香气混合的怪味,令人作呕。她强迫自己压下本能的恐惧和生理上的不适,将全部意志集中起来。她知道,任何一丝激烈的情感波动,都会成为这怪物的开胃小菜。

  她闭上眼,意识沉入内心。那里曾是一片情感的海洋,如今却像退潮后的滩涂,裸露着干涸的裂痕。她开始按照食谱那模糊而恐怖的指引,进行这场灵魂的凌迟。

  引念为火。

  她首先“点燃”的是喜。记忆中,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如同绚烂的烟花炸开。但下一秒,她的意念如同冰冷的钳子,狠狠掐灭了这团光。烟花瞬间凋零,色彩褪成死灰,那段记忆失去了所有温度,变成一张冰冷、模糊的黑白照片。一种细微的、仿佛神经被抽离的刺痛感掠过她的太阳穴。

  焚情化薪。

  接着是怒。被至交好友背叛时那烧灼五脏六腑的怒火,如同岩浆般翻滚。她“看”着这炽热的能量,没有逃避,而是用意念引导它,如同引导岩浆流入模具,将其投入脑海中那口无形、却散发着吸力的“熔炉”之中。火焰发出无声的嘶吼,挣扎着熄灭,只留下一撮冰冷的余烬。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哀如潮水般涌来。父亲病榻前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像最沉重的铅块坠在她的心口。她不再抵抗,任由那灰色的、带着咸湿海腥味的悲伤洪流将自己淹没,然后引导它们汇入“熔炉”。心口的重压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恐慌的虚无感,仿佛胸腔里被挖走了一大块。她的呼吸变得浅促,脸色苍白如纸。

  惧是最粘稠的。对黑暗幽闭的恐惧,对未来的迷茫,对眼前这超自然存在的极致恐怖,这些黑色的、如同沥青般的能量缠绕着她的灵魂。她咬紧牙关,用意念之刃将它们一点点从自己的人格基底上剥离。每剥离一丝,都伴随着一种灵魂被活活撕扯的剧痛,让她几乎想要尖叫。但她死死忍住,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当最后一丝恐惧被投入“熔炉”,她感到一种诡异的、轻飘飘的失重感,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最残酷的是爱。对母亲温暖的怀抱的记忆,对初恋时心跳加速的羞涩,对生命中所有美好瞬间的眷恋……这些温暖柔和的色彩,是她人性最后的堡垒。她“凝视”着这些光点,灵魂深处传来凄厉的呐喊,阻止她这么做。但她只是漠然地调动意念,如同最冷酷的外科医生,用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切断了这些情感与“自我”的连接。当代表着对母亲最后依恋的那点金色光芒被强行扯离、投入“熔炉”时,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灵魂深处传来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响。剧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栽倒。一股温热的液体从她鼻腔中流出,是血。但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一种彻骨的、万物终结般的冰冷。

  还有恶,对不公的愤懑;欲,对知识、自由、存在的渴望……所有构成“陈见深”这个独特存在的斑斓色彩,都被她亲手投入那口越来越炽热、旋转越来越快的“熔炉”之中。

  融欲入汤。

  “熔炉”内,被投入的情感与欲望开始疯狂地相互冲击、撕裂、瓦解。不再是简单的熄灭,而是本质的湮灭。喜与悲碰撞,化为虚无;爱与恨交织,归于沉寂。脑海中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同时尖叫、哭泣、狂笑,然后又戛然而止。这种源自存在根本的崩坏带来的痛苦,远超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陈见深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表面浮现出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生命力正在被急速抽离。

  现实中,异象达到了顶峰。

  以陈见深为中心,那股“空无”的力场猛烈扩张。墙壁上蠕动的菌丝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虫子,发出细微却密集的“噼啪”声,瞬间焦黑、碳化、剥落。地面上粘稠的液体沸腾般翻滚,然后迅速干涸、龟裂,露出下面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石板。老宅发出低沉的、痛苦的嗡鸣,仿佛这“空无”之力正在从内部瓦解它的结构。那无处不在的贪婪窥视感,此刻被一种尖锐的、仿佛被灼伤的惊惧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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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转而浮现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她(它)踉跄后退,身体似乎都变得有些不稳定,边缘处开始模糊失真。“停下!你这疯子!这不是奉献!这是……毒药!是彻底的湮灭!”那叠加的声音充满了恐慌和暴怒,失去了所有之前的威严。

  陈见深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进行到了最后一步。脑海中,那口“熔炉”旋转到了极致,里面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欲望,都已在极致的对立和冲突中,归于一片绝对的、死寂的灰白。

  直至空明。

  最后一丝属于“陈见深”的自我意识,那点微弱的、维系着“我”之概念的星火,在她冰冷的注视下,轻轻一跳,彻底熄灭。

  现实中,所有的异象戛然而止。

  搏动的菌丝化为飞灰,飘散消失。地面的起伏平复,只留下干涸的裂纹。老宅的嗡鸣停止,陷入一种比死亡更深的寂静。连空气都似乎不再流动。

  陈见深那占据了她躯壳的“空无”缓缓睁开了眼睛。

  里面没有了人类的情感,没有了灵魂的光彩,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肌肉松弛,如同戴着一张做工拙劣的人皮面具。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宁静,这宁静本身就成了最恐怖的武器。

  她微微转动脖颈,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哒”声,目光落在灶台上。那里,悬浮着一碗“东西”。它没有颜色,没有形状,甚至没有确切的存在感,只是一团不断向内坍缩的、吞噬着周围光线的“虚无之洞”。这就是“归家宴”——以施术者全部人性与存在感为代价,烹制出的最终“菜肴”。

  她抬起手,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并非用肉体去触碰,而是以那“空无”的本质,轻轻“捧”起了那碗坍缩的虚无。

  然后,她将那碗代表着终极寂灭的“菜肴”,递向那因恐惧而不断后退、形体都开始摇曳不稳的“母亲”。

  “吃。”

  一个字。平直,单调,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诅咒都令人胆寒。

  “这是……‘家’的……终结。”

  巢穴张开了巨口,等待着最终极的养料。

  却等来了一颗能将一切存在都拖入永寂的……虚无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