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雾锁运河-《河葬》

  小舢板像片叶子,在墨汁般浓稠的雾气和黑暗中漂荡。刘横显然对这段水道极熟,竹篙起落无声,精准地避开水中暗桩和泊船,只偶尔带起几串轻微的水响。河风裹着湿冷的雾气,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陈继祖裹紧了那身破烂衣裳,依旧冻得牙关打颤,一半是冷,一半是后怕。

  凌虚子站在船头,道袍在雾中微微鼓荡,他闭着眼,似乎在感应着什么,又像是在与这茫茫的黑暗与水流沟通。

  “横哥儿,那‘老地方’是何处?”凌虚子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雾气。

  刘横撑篙的动作不停,头也不回地低声道:“是北边十里外的一处野渡口,早废了,岸边有个塌了半边的河神庙,平时鬼都不去。五叔早年在那里藏过些私货,知道的人极少。”

  “令叔冒险相助,此恩必报。”凌虚子道。

  刘横哼了一声,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桀骜:“报不报的以后再说。五叔重义气,看不得周阎王那起子人糟践百姓,行那邪魔外道。再则……”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那星纹钢……是个烫手山芋,但也是件真宝贝。落在好人手里,或许真能有点用。”

  陈继祖默默听着,摸了摸背上那包裹,星纹钢传来的温热似乎真切了些。

  河道渐宽,雾气却愈发浓重,几步外便看不清景物,只有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单调而压抑。偶尔有夜航的大船从附近经过,船上的灯火在雾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如同鬼火,伴随着船上隐约的人语和梆子声,更添几分诡异。

  “小心,快到三岔口了,水流急,暗礁多。”刘横提醒道,撑篙的动作更加谨慎。

  就在这时,凌虚子猛地睁开眼,低喝道:“慢!”

  刘横下意识稳住竹篙。小舢板顺着水流微微打横。

  “有船……不止一艘……从两边过来,速度很快!”凌虚子声音凝重,侧耳倾听着雾气中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划水声和船体破浪的细微动静。

  陈继祖和刘横也立刻屏息凝神。果然,在单调的水声之外,隐约能听到左右两侧都有急促的、训练有素的划桨声由远及近!像是张开的钳子,正向他们这小舢板合围而来!

  “是水巡营的爪牙!还是东洋人的快船?”刘横脸色难看,握紧了竹篙,“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走这条水道?”

  “不是冲着我们来的。”凌虚子目光锐利如鹰,望向左侧雾气深处,“听这动静,船体不小,吃水深,像是官船。右侧的……轻快得多,像是……江湖人的走舸。”

  他话音刚落,左侧雾气中突然亮起数盏刺眼的马灯,灯光撕裂迷雾,映出三艘中型官船的轮廓,船头站着顶盔贯甲的兵丁,手持刀枪弓弩!一个军官模样的站在船头,高声喝道:“前方船只!立刻停船接受盘查!总督衙门缉拿要犯!”

  几乎是同时,右侧雾气中也猛地窜出四五条狭长的快船,船头站着清一色穿着黑色水靠、手持分水刺和短弩的汉子,动作矫健,眼神凶狠,显然不是善类!为首一人声音尖利:“漕帮清理门户!闲杂人等避让!”

  官船!江湖客!竟在这三岔河口,狭路相逢!而他们这小舢板,恰好被夹在了中间!

  “妈的!是周阎王的水巡营和‘水蝎子’韩奎的人!”刘横咬牙骂道,“韩奎这王八蛋,早就投靠了瑞王府那边,专跟咱们五叔作对!他们怎么会搅到一起?”

  凌虚子瞬间明了:“怕是都想抢这‘头功’,或者,都不想对方得到我们和星纹钢!快,靠向右岸浅滩!”

  刘横会意,官船体大,吃水深,不敢轻易靠近浅滩。他猛撑竹篙,小舢板如同游鱼般向右前方一片芦苇荡扎去!

  “想跑?放箭!”官船上的军官厉声下令。

  嗖嗖嗖!一阵箭雨破空而来,大部分落入水中,但也有几支擦着小舢板飞过,钉在船帮上,咄咄作响!

  几乎同时,那些黑衣水寇的快船也加速逼近,船头的弩箭更是精准地射向小舢板!

  “低头!”刘横怒吼一声,挥动竹篙拨打箭矢,篙影翻飞,竟真被他挡开数支!

  凌虚子袖袍一卷,一股无形的气劲荡开,将射向陈继祖的几支弩箭引偏方向,噗噗落入水中。

  小舢板在箭雨中险象环生地冲向芦苇荡。然而,官船上的兵丁已然开始放下小船追击,水寇的快船更是近在咫尺!

  “来不及了!”刘横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和狠厉,“道长!我带这哑巴兄弟跳水,往芦苇荡里钻!你……”

  他话未说完,凌虚子却突然道:“不!往前直走!冲过去!”

  “前面是主流!水深流急!”刘横急道。

  “听我的!”凌虚子语气不容置疑,他站到船头,面对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和黑暗中隐约可闻的、更加汹涌的水流声,双手结了一个古怪的法印,口中念念有词。

  陈继祖只觉得背上的星纹钢胚子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以凌虚子为中心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前方原本就浓重的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骤然变得更加混沌翻滚,如同煮沸的牛奶,将前方的一切都吞噬掩盖!连水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这……这是……”刘横目瞪口呆。

  “屏住呼吸,冲进去!”凌虚子低喝,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显然此举消耗极大。

  刘横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竹篙在河底奋力一撑!小舢板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那片被凌虚子以秘法加剧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

  身后,官船和水寇的呼喝声、箭矢破空声瞬间变得遥远而扭曲,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墙壁。

  小舢板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雾中疾驰,周围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更加湍急骇人的水流声。陈继祖紧紧抓住船帮,只觉得船身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急流撕碎,或者撞上什么隐藏的礁石。

  这雾气有古怪!这水流也有古怪!凌虚子究竟做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是漫长的一百年,小舢板猛地一震,像是冲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周遭的雾气骤然变得稀薄,虽然依旧有雾,但已能勉强视物。而那股诡异的急流也消失了,河水恢复了平缓。

  他们竟然冲出了包围圈!身后那片浓得诡异的雾区,如同一个巨大的屏障,将追兵远远隔开,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刘横撑着竹篙,大口喘着粗气,看着身后那诡异的雾墙,又看看前方依稀的河岸轮廓,满脸的难以置信。

  凌虚子踉跄一下,扶住船帮,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显然方才施展秘术,对他负荷极重。

  “道……道长,您没事吧?”陈继祖急忙扶住他。

  凌虚子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望着前方隐约的河岸,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那雾挡不住他们太久。”

  刘横定了定神,辨认了一下方向,脸色却更加古怪:“奇怪……我们这是到哪儿了?这好像……不是去野渡口的路……”

  只见前方河岸不再是荒滩芦苇,而是一片依山傍水的园林建筑,虽在夜色雾中看不真切,但那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的轮廓,却显示此处绝非寻常之地。更令人心惊的是,岸边还停泊着几艘装饰华美、灯火通明的画舫。

  “这是……这是袁宫保一位心腹幕僚的别业‘水云庄’!”刘横倒吸一口凉气,“我们怎么漂到这儿来了?!”

  袁宫保心腹的别业!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陈继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运河之水,看似平静,其下的潜流与漩涡,却一个比一个更凶险,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