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水云庄夜宴-《河葬》

  小舢板如同不速之客,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灯火阑珊的码头。水云庄的码头比漕帮那边精致太多,青石垒砌,还立着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雾气中摇曳,映着停泊的几艘雕梁画栋的画舫,透着一股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奢靡与宁静。

  “怎么办?”刘横握着竹篙,不敢再往前,脸色难看至极。闯入朝廷大员心腹的私邸,这罪名可比被周阎王抓住更可怕。

  凌虚子望着那一片静谧中暗藏威严的庄园,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一丝奇异的神色:“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既然来了,或许是天意。靠过去。”

  “道长!”刘横急了。

  “无妨。”凌虚子摆了摆手,整理了一下破旧的道袍,竟透出几分超然气度,“贫道自有分寸。”

  小舢板缓缓靠上码头。立刻便有两个穿着青色劲装、眼神精亮的家丁从暗处现身,手按在腰刀上,警惕地打量着这三个不速之客。

  “什么人?敢夜闯水云庄!”为首的家丁厉声喝道。

  凌虚子上前一步,打了个问讯,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无量天尊。贫道凌虚子,携徒途经贵地,偶遇水匪,船只受损,不得已靠岸暂避,惊扰贵庄,还望海涵。”

  那家丁显然不信这套说辞,目光扫过他们狼狈的模样和那艘破舢板,冷笑道:“水匪?这保定地界,哪来的水匪?我看你们形迹可疑!说!到底是谁派来的?”

  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刘横的手悄悄摸向了后腰别着的短刃。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从庄园方向传来:“何事喧哗?”

  只见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外罩墨色马褂,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的男子,在一名提灯小厮的引领下,缓步走来。他面容清俊,眉眼疏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止间自带一股书卷气,却又隐隐透着久居人上的从容。

  那两名家丁立刻躬身行礼:“柳先生!”

  被称作柳先生的男子目光掠过凌虚子三人,在凌虚子那破旧却难掩气度的道袍上停留一瞬,又在陈继祖背上的蓝布包裹和刘横紧绷的身体上扫过,最后回到凌虚子脸上,微微一笑:“这位道长,下人无礼,冲撞了。不知深夜到访,所为何事?”他语气温和,眼神却如深潭,不见底。

  凌虚子将方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柳先生听罢,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原来如此。道长受惊了。既到庄前,便是客人,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如今天色已晚,河道不靖,不如就在庄内歇息一晚,明日再行,如何?”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邀请,也是不容拒绝的留置。

  凌虚子稽首:“如此,叨扰了。”

  柳先生侧身相让:“道长请,这两位小兄弟也请。”他目光在陈继祖和刘横身上掠过,看似随意,却仿佛已将两人看了个通透。

  陈继祖低着头,紧紧跟在凌虚子身后,心中警铃大作。这柳先生看似温文尔雅,但那眼神深处的审视与计算,比码头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兵丁和水寇更让人心悸。

  一行人穿过曲径回廊,园内亭台水榭,布置得极为雅致,可见主人品味。只是在这深夜雾中,那些假山树影都显得有些鬼祟。

  柳先生将他们引至一处僻静的客院,吩咐下人准备热水饭食,态度殷勤周到,无可挑剔。

  待下人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四人。柳先生亲自斟了茶,推到凌虚子面前,这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温和,话语却如惊雷:“凌虚道长,傩门高人,不在山中驱邪禳灾,何以深夜流落至此?还惹上了周秘书长和瑞王府两尊大佛?”

  他竟然一口道破了凌虚子的来历!

  凌虚子端茶的手稳如磐石,脸上并无讶色,只是淡淡道:“柳先生消息灵通,贫道佩服。不过是些江湖恩怨,不足挂齿。”

  “江湖恩怨?”柳先生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能让周秘书长动用水巡营,让瑞王府派出‘水蝎子’韩奎亲自拦截的‘恩怨’,恐怕不小吧?”他目光转向陈继祖,特别是他背上那包裹,“这位小兄弟身上所负之物,煞气内蕴,宝光暗藏,莫非就是那惹祸的根苗——‘星纹钢’?”

  屋内空气瞬间凝固!刘横几乎要跳起来,手已按在了刀柄上!

  陈继祖更是浑身僵硬,只觉得那柳先生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破布,直刺那星纹钢胚子!

  凌虚子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与柳先生对视:“柳先生既已了然于胸,何必再问?不知先生意欲何为?”

  柳先生收敛了笑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道长不必紧张。柳某虽在袁公幕下效力,却与那周秘书长,并非一路人。”

  他这话,石破天惊!

  凌虚子眼中精光一闪:“哦?”

  柳先生意味深长地道:“周秘书长行事,过于酷烈,且……沾染了些不该沾染的东西,有伤天和,亦非袁公所愿见。袁公欲成大事,需堂堂正正之师,而非倚仗邪术鬼魅。柳某在此,亦有监督匡正之责。”

  他顿了顿,看着凌虚子:“道长乃世外高人,当知‘星纹钢’乃至阳之物,可镇邪祟,亦可助正道。若落在周秘书长或瑞王府那般心思诡谲之人手中,恐酿成大祸。柳某不才,愿代为保管此物,或可寻得正途,使其物尽其用。亦可助道长与这位小兄弟,摆脱眼下困局。不知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若非陈继祖亲眼见过观星台那养煞的恐怖景象,几乎都要信了。

  凌虚子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道:“柳先生好意,贫道心领。只是此物干系重大,贫道受人所托,需得谨慎。况且,贫道观先生这水云庄,虽雅致清净,然……地脉隐有滞涩,水汽含怨,恐非善地。先生自身,印堂亦隐有青黑之色,怕是近日……寝食难安吧?”

  柳先生脸色微不可察地一变,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凌虚子这话,分明是暗指他这庄子和他自己,也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甚至可能被反噬!

  “道长果然法眼如炬。”柳先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实不相瞒,庄内近日确有些许怪事,柳某亦感身心不适。若道长肯出手相助,化解此厄,柳某感激不尽,之前所求,亦可作罢。”

  图穷匕见!他真正的目的,或许并非立刻夺取星纹钢,而是想借助凌虚子傩师的手段,解决他自己遇到的麻烦!而这麻烦,很可能就与周秘书长的“养煞”有关!

  凌虚子与柳先生对视着,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剑在交锋。

  陈继祖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这柳先生比周秘书长更可怕,周秘书长是明着的狠毒,而他,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划破了水云庄寂静的夜空!

  柳先生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

  凌虚子也同时起身,目光锐利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正是庄园深处,观星台大致所在的方位!

  “看来,先生庄内的‘客人’,有些按捺不住了。”凌虚子淡淡道。

  柳先生脸色铁青,再也维持不住那温文尔雅的假面,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水云庄的夜,注定无人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