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隔岸观火-《谋天录》

  江北·涡水南岸

  石破天站在新搭建的简易了望台上,粗壮的手指划过粗糙的木栏,目光如炬,投向北方雾气朦胧的对岸。

  那里是伪齐刘豫的地盘,也是狄虏用来缓冲、治理新占区的重要傀儡。

  涡水在此处拐了个弯,水势稍缓,形成一片难得的滩涂,却也成了南北势力心照不宣的临时边界。

  他身后,已不再是初入江北时那两百人的小队。

  红袄军李全派来了两千精锐步卒,浪里蛟刘整也调拨了三十余条快船和五百熟悉水性的水鬼听用。

  加上他带来的云起营老卒,如今他手下已聚起近四千人马,虽仍称不上大军,但在群雄割据的江北,已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将军,探子回报,对岸的伪齐军这个月已经换了三次防,守将是个叫孔彦舟的,原是宋朝降将,为人贪婪暴虐,不得军心。”一名斥候队长低声禀报。

  石破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寒光:“孔彦舟?没听过。看来刘豫那老小子手下也没什么能人了。”

  副将在一旁提醒:“将军,军师令我等‘隔岸观火’,站稳脚跟,联络义军,不可贸然浪战。这孔彦舟虽无能,但伪齐军据城而守,我等若强攻,损失必大。”

  “老子知道!”石破天不耐地摆摆手,“军师的话俺记着呢!观火,观火,也得看看这火什么时候烧起来,往哪儿烧!”

  他眯起眼睛,看着对岸伪齐军旗帜懒洋洋飘动的营寨,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军师说过,有时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敌人的麻烦,一定是我们的机会。

  “传令下去!”石破天猛地转身,声震四野,“从今日起,各部轮番出动,给俺到河边操练!骑兵给俺跑起来,步卒给俺喊起来,水师的船给俺划起来!动静越大越好!但有一条,没有老子将令,谁敢过河一步,军法从事!”

  “得令!”

  接下来的几天,涡水南岸一改往日的沉寂。

  晨曦微露,战鼓声便隆隆响起,伴随着骑兵大队奔腾卷起的烟尘,步卒方阵如山岳般推进的呐喊,以及水师快船破浪竞渡的号子。

  旌旗招展,刀枪映日,一股浓烈的、蓄势待发的战争气息,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涡水,狠狠压向北岸。

  北岸伪齐军营寨。

  守将孔彦舟烦躁地在军帐内踱步,外面南岸传来的操练声如同魔音灌耳,让他坐立难安。

  他本是降将,在伪齐军中根基浅薄,全靠贿赂上官才得了这个驻守前线的“肥缺”——本以为远离狄虏主子视线,可以作威作福,捞足油水,谁曾想对岸突然来了这么一群煞星!

  “将军,南军连日操演,恐有渡河之意啊!”一名裨将忧心忡忡地说道。

  “渡河?他们敢!”孔彦舟色厉内荏地一拍桌子,“我大军在此,岂容他们放肆!”话虽如此,他手心却已满是冷汗。

  他麾下这些兵卒,多是强征来的乌合之众,欺压百姓尚可,真要和对岸那些杀气腾腾的南军硬碰硬……他不敢想。

  “加强戒备!多派哨探!沿河多设篝火、拒马!快去!”孔彦舟一连串命令下去,试图用忙碌掩盖内心的恐慌。

  然而,南岸的“操练”日复一日,声势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真正渡河。

  这种引而不发的姿态,比真正的进攻更折磨人。

  伪齐军士卒人心惶惶,夜间哨探稍有风吹草动便是一阵胡乱放箭,白日里精神紧绷,疲惫不堪。

  更有甚者,开始出现小股的逃兵。

  孔彦舟的压力与日俱增。

  他一边要弹压部下,防止营啸,一边还要不断写奏报给上官,夸大南军威胁,请求援兵和钱粮。

  而他的上官,同样面临着其他方向上义军和南宋残部的压力,又能给他多少支援?

  石破天站在南岸,看着对岸伪齐军营寨日益紧张混乱的景象,嘿嘿直笑。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费一兵一卒,只用虚张声势,便让数千伪齐军成了惊弓之鸟,极大地消耗了其士气和物资。

  “火候差不多了。”石破天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对李全和刘整派来的头目说道,“光吓唬不行,得给他们添把柴。”

  他唤来赵铁鹰派来协助的察事营好手,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久,一些流言开始在北岸伪齐军中和附近城镇悄悄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南边来的石将军,只杀真狄虏和铁杆汉奸,对于被逼无奈的弟兄,可是欢迎得很呐!”

  “是啊,还说只要阵前倒戈,既往不咎,还能领赏钱!”

  “孔彦舟那狗官,克扣咱们军饷,拿去讨好上官,咱们凭什么给他卖命?”

  “南军势大,金陵的陈军师才是真龙,跟着他才有出路……”

  流言如同瘟疫,在人心浮动的伪齐军中迅速蔓延。

  恐慌之上,又叠加了猜忌和异心。

  金陵·清凉山别院

  夜色深沉,别院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阿丑端着一碗新煎好的安神茶,轻轻放在陈策的书案一角。

  她的动作依旧轻柔谨慎,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行走间,脖颈不再总是习惯性地偏向一侧,试图用发丝遮掩那半边脸颊。

  虽然药膏敷着,看不出具体变化,但一种微妙的、源自内心的松动,正悄然改变着她的姿态。

  陈策正凝神看着一份来自江北的密报,是石破天亲笔所书,字迹歪扭,却透着沙场悍将的杀伐之气。

  信中详细禀报了“隔岸观火”之策的执行情况,以及对岸伪齐军的窘境。

  “虚张声势,疲敌耗敌,散布流言,惑乱军心……石爷此番,颇得‘隔岸观火’之精要。”陈策放下密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石破天成长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这把尖刀,如今已渐渐懂得了如何用势,而不单凭勇力。

  他端起那碗安神茶,氤氲的热气带着淡淡的药香。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垂手侍立一旁的阿丑,见她虽仍低着头,但气息平稳,不再有往日那种时刻想要隐形的紧绷感。

  “江北的局面,已初步打开。”陈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对阿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石破天这把火放得不错。但火候的掌控,还需谨慎。伪齐军心已乱,若逼迫过甚,恐其狗急跳墙,或引得后方狄虏主力提前关注。若放任不管,则前功尽弃。”

  阿丑微微一怔,没想到公子会与她说这些军国大事。

  她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陈策。

  陈策并未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虚空处,仿佛在推演棋局:“接下来,该是‘趁火打劫’,还是‘欲擒故纵’?”

  他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权衡。

  阿丑不懂这些复杂的谋略,她只是看着公子微蹙的眉头,下意识地轻声道:“阿丑……阿丑觉得,那药膏敷上,若是太痒,抓破了反而不好。需得……需得忍耐些时辰,等药力慢慢化开才好。”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与江北战局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陈策却闻言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将目光落在她敷着药膏的半边脸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穿透了那层褐色的药膏,看到了其下正在发生的、细微而坚韧的变化。

  他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极浅,极快,如同蜻蜓点水。

  “你说得对。”陈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江北的舆图,“火已烧起,便让它再烧一会儿。有些脓包,需得等它自己熟透。”

  他心中已有决断。

  石破天那边,继续施加压力,但暂不进行决定性攻击。

  同时,他需要给伪齐内部,特别是给那个叫孔彦舟的守将,再加一把“柴”,让他自己把内部矛盾引爆。

  “传令给赵铁鹰,”陈策对侍立在门外的亲卫吩咐,“让他的人,想办法给伪齐那边递个话,就说……我议事府,对弃暗投明者,向来不吝高官厚禄。尤其是……对能‘献城’者。”

  亲卫领命而去。

  陈策端起已经微凉的安神茶,一饮而尽。

  药茶的苦涩在舌尖弥漫,却让他精神愈发清明。

  隔岸观火,不仅要看,还要懂得何时扇风,何时浇油,更要耐心等待,那火中之人,自己熬不住跳出来的那一刻。

  江北的火光,已映红了一半天际。

  而他,稳坐金陵,指间已拈起了下一颗棋子。

  阿丑看着他沉静的侧影,悄悄握紧了袖中的手指。

  那药膏下的麻痒似乎还在持续,但她心中却奇异地安定下来。

  公子说忍耐,那便忍耐。

  这世间许多事,或许都如这敷药一般,需要静待时机,方能见到真正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