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江边的抉择-《食卦人》

  离开便利店那片刺眼而冰冷的光晕,邹帅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和他轻飘飘的“局部失误”、“必要优化”,依旧像跗骨之蛆,在我脑海里反复搅动,释放着毒液。恨意是有的,如同胸腔里燃烧的炭火,灼烫,却无法提供丝毫暖意。更多的,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一种站在万丈悬崖边、看着脚下云雾缭绕却连纵身一跃的勇气都丧失殆尽的茫然。

  我没有像复仇剧里演的那样,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或者疯狂地砸毁什么。极致的痛苦,往往是无声的。我只是麻木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片被狂风从枝头扯落的枯叶,任由命运的余波将我推向未知的、也无所谓何方的地方。

  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城市边缘那条名为“玉带河”的江流挪动。或许在潜意识里,那片宽阔的、能够吞噬一切的水域,象征着某种终极的宁静,哪怕这宁静是以毁灭为代价。

  越靠近江边,周遭的环境逐渐脱离了城中村的逼仄与喧嚣,变得开阔,却也更加……疏离。宽阔的滨江路上,车辆稀少,速度飞快,载着某个我无法想象的目的地疾驰而去。路的另一侧,是灯火通明的高级会所和餐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后面,隐约可见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身影。那些建筑的轮廓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显得优雅而冷漠,像一个个精致的、与我无关的异度空间。

  我曾是那些地方的常客,是那些光影交错中的主角之一。而此刻,我像一个被驱逐出境的幽灵,隔着一条马路,隔着无法逾越的阶层鸿沟,默默地注视着那个曾经属于我的世界。那里飘出的,是高级香水、雪茄和昂贵食材混合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与我身上散发出的垃圾堆的酸臭、汗水的馊味,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的割裂。

  江风很大,带着水汽的腥味,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寒冷刺骨。我靠在冰冷的江边栏杆上,望着脚下黑黄色的、缓缓流淌的江水。水面上倒映着对岸繁华的霓虹,却被水流扭曲成一片片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色块,如同我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

  死亡吗?

  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暗影,悄然浮起。

  我想起了很多。不是瞬间的闪回,而是如同潮水般缓慢、却沉重地漫上心头。

  我想起了大学毕业时的意气风发,和几个同学挤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畅想着未来,觉得世界就在脚下。后来开始倒腾服装,每天凌晨去批发市场抢货,跟各色人等在尘土飞扬中为了几毛钱争得面红耳赤,累得像条狗,却觉得充实,因为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的咸味。

  命运的转折,是从那家小小的麻辣烫店开始的。为了节省开支,我常常在店里解决吃饭问题。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竟然能从那翻滚的、混杂着无数食材的汤锅里,品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味道,而是一种模糊的“趋势”,比如哪种菜品会更受欢迎,附近的客流会在哪个时段达到高峰,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常客的心情好坏。起初以为是错觉,后来尝试着根据这些模糊的“感觉”调整经营,生意竟然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这就是“食卦”的雏形。它并非凭空而来,而是根植于我最底层、最艰苦的劳作之中。

  后来,我遇到了邹帅。他那时还是个看起来有些腼腆、却眼光独到的年轻人。他发现了我的“特殊”,并称之为“天赋”。是他鼓励我将这种能力系统化,是他帮我将小店扩张,是他引入了资本,一步步将“观澜”这个品牌,从一家麻辣烫店,打造成了一个横跨餐饮、地产、金融的庞大帝国。

  我们曾是最好的搭档,是彼此最信任的兄弟。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我们共饮一瓶廉价的啤酒,描绘着宏大的蓝图。他曾拍着我的肩膀,眼神真诚地说:“老张,没有你这双‘神嘴’,就没有观澜的今天!咱们兄弟联手,天下无敌!”

  “自以能读懂人心,没想到连身边的人都没读懂!”

  这无声的呐喊,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带来绵长而深切的痛楚。我能品尽天下味,能洞察商场瞬息万变的契机,却唯独没有“尝”出身边最亲近之人那包裹在蜜糖下的剧毒。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失败!

  一阵更加猛烈的江风吹来,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都呛了出来。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这彻骨的悔恨与自我否定。

  “放弃比坚持还要难……”

  是啊,死,或许只需要一瞬间的“勇气”,或者说是绝望到极致的懦弱。而活着,背负着这所有的耻辱、失败、众叛亲离,像一摊烂泥一样在这世间挣扎,需要的是日复一日的、看不到尽头的煎熬和忍耐。放弃生命,看似决绝,实则是一种逃避。而坚持下去,面对这操蛋的一切,才是真正需要勇气的。

  我想起了小时候,村里那个眯着眼睛的算命先生,拉着我的手看了半天,煞有介事地说:“娃儿,你这小手指过三关(指超过无名指最上面的指节),不得了,一辈子不愁吃也不愁穿,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当时引得周围大人一片羡慕的赞叹。如今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是不愁吃穿——如果捡垃圾换来的馒头也算“吃”,露宿街头也算地方“穿”的话。算命,果然当不得真。命运这玩意儿,从来就不在掌纹里,而在你自己的选择里。

  我直起身,最后望了一眼那浑浊的江水。求死的念头,像退潮一样,缓缓地、却坚定地消退了。不是因为我突然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而是因为,连“去死”这件事,都让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不甘心。

  我就这样算了?让邹帅踩着我的尸骨,在我的帝国废墟上尽情舞蹈?让所有抛弃我、嘲笑我的人,在茶余饭后把我当成一个失败的笑话?不。我不能。

  生活还要继续。无论多难,多丑陋,多令人作呕,它都要继续。

  我转过身,背对着江风,开始往回走。脚步依旧沉重,却不再茫然。目标明确——回那个城中村的“家”。至少,那里还有一个可以暂时蜷缩的角落。

  我沿着来时的路,机械地迈着步子。高级会所的灯火渐渐被甩在身后,城中村那熟悉的、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生活气息”再次扑面而来。喧嚣,肮脏,却有一种扭曲的、野蛮的“真实”。

  就在我拐进通往出租屋的那条最后的小巷时,我的目光,被巷子中段一家还亮着灯的小店吸引住了。

  那是一家麻辣烫店。

  店招是简单的红底白字——“老张麻辣烫”。字体甚至有些歪斜,透着一股草根的粗糙感。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的水雾,模糊了店内的景象,但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几个食客,和柜台后忙碌的身影。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混合着骨汤、香料和辣椒的浓郁香气,像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穿透清冷的夜风,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我。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仿佛时光在这一刻倒流。

  我怔怔地站在店外,隔着那扇朦胧的玻璃窗,看着里面蒸腾的热气,看着食客们埋头吸溜着面条的满足样子,看着那个系着围裙的店长,正动作麻利地从翻滚的汤锅里捞取食材……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

  邹帅的背叛,帝国的崩塌,众叛亲离的痛楚,捡垃圾的屈辱,申请低保的难堪……所有这一切,如同退潮般,暂时让位于眼前这简单、粗糙、却无比真实的画面。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不是疼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释然。

  一切,都是从一家类似的麻辣烫店开始的。

  那时,我一无所有,但眼里有光,心里有火,手下有力。

  如今,我再次一无所有,甚至比那时更加不堪。

  但,既然起点在那里,那么,一切重新回归于那里,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不是卧薪尝胆的权宜之计,不是以图后报的隐忍蛰伏。而是一种真正的、褪去了所有浮华与虚妄的……回归。

  回归到生存最基本的层面——劳动,换取食物,活下去。

  哪怕,只是做一个洗碗工。

  哪怕,只是换取“管饭”的资格。

  哪怕,需要将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骄傲,彻底碾碎,拌进这麻辣烫的汤底里。

  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这夜色般,缓缓笼罩了我。之前的愤怒、绝望、不甘,似乎都在这熟悉的香气和景象中,找到了一个沉淀的容器。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那家“老张麻辣烫”很久很久。

  然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食物温度的空气,转身,走向我那栋漆黑的出租楼。

  我知道明天该去哪里了。

  我知道该如何,像一棵被烧焦的野草,从最底层、最肮脏的灰烬里,重新生出卑微却顽强的根。

  江边的抉择,不是在生死之间,而是在沉沦与回归之间。

  而我,选择了后者。

  带着一身伤痕,满心沧桑,和一点点从绝望深处榨取出来的、微弱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