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鲜艳的大楼-《猫的一千零一梦》

  在我居住的这座北方三线小城,边缘地带多是连绵的田地和略显荒芜的林地,节奏缓慢,时光仿佛都带着一层旧旧的灰黄色调。

  直到去年,那片位于城西、被老槐树和玉米地包围的荒地上,毫无征兆地崛起了一座大楼。

  人们称它为“鲜艳的大楼”。

  这名字直白得近乎简陋,但任何见过它的人都会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贴切的称呼了。

  它的外墙并非简单的红或蓝,而是一种极其饱满、甚至带有侵略性的彩色。

  大块的玫红、亮黄、钴蓝、翠绿毫无规律地拼接在一起,像是一个疯狂的画家打翻了调色盘,又任其肆意流淌凝固。

  在周围一片郁郁葱葱或灰扑扑的背景下,它显得格外突兀,格外瞩目,像一块巨大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糖果。

  与大楼一同出现的,还有一条崭新得过分的水泥路。

  路面平整光滑,标线清晰得反光,从主干道分支,笔直地插入林地,如同一条精致的缎带,专门为这座大楼系上。

  这条路,只通到大楼门口。

  关于大楼的传闻很多——它是私人的,实行严格的VIp会员制,据说里面集高端商贸、环球餐饮和顶级娱乐为一体,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天堂。

  但普通人连靠近那扇旋转玻璃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望着那鲜艳得诡异的墙体,猜测着里面的纸醉金迷。

  我能进去,全靠我的朋友——卢清风。

  卢清风这半年混得风生水起,谈吐举止都透着一股暴发户的气息。

  他弄到了两张“绮梦阁”——这是那大楼的名字——的临时体验券,兴致勃勃地拉上了我。

  “带你开开眼,兄弟,据说里面跟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他拍着我的肩膀,眼睛里有种过度兴奋的光。

  ……

  我们是傍晚到的,夕阳给那本就鲜艳的楼体又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红,色彩更加浓烈,几乎要灼伤视网膜。

  大楼入口并不张扬,只有那扇缓慢旋转的、暗金色的玻璃门。

  门童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猩红色制服,身姿挺拔得不像真人。

  他验证邀请函时,我注意到他的手指过于修长白皙,脸上挂着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微笑,但眼神空洞,像两颗打磨光滑的玻璃珠。

  “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绮梦阁。”他的声音悦耳,却毫无温度。

  穿过旋转门的一刹那,我恍惚了。

  外面世界的静谧和寻常被瞬间剥离,一股混合着奇异花香与暖甜食物气息的风扑面而来。

  眼前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宏大中庭。

  穹顶高得望不到顶,上面绘制着并非日月星辰,而是不断缓缓流转、变幻色彩的瑰丽云霞。

  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上方迷离的光影,行走其上,如踏虚空。

  中庭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喷泉。

  喷涌出的并非清水,而是某种粘稠的、闪烁着珍珠光泽的乳白色液体,散发着浓郁的、类似奶油和蜂蜜的甜香。

  四周环绕着奇花异草,植物的形态和颜色都超乎我的认知,有长着人脸图案花瓣的兰花,有会自动合拢又张开的、如同呼吸般的巨大叶片。

  衣着华丽、面容精致的人们低声谈笑着穿梭而过,他们的表情都带着一种统一的、满足的慵懒。

  而更多的,是那些穿着猩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

  他们无声无息地移动,端送饮品,引导客人,动作精准、高效,如同上紧发条的玩偶。

  我仔细观察离我最近的一个女侍者,她很美,但美得毫无生气,脸上的微笑和门口的门童如出一辙,像一张精心绘制的人皮面具。

  卢清风预定的餐厅名叫“饕餮之宴”。

  餐厅内部更是极尽奢华,桌椅似乎是某种温润的玉石打造,餐具纯金。

  菜单上的菜名光怪陆离,什么“冰火龙肝”、“星空鱼子酱”。

  为我们服务的领班是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同样穿着猩红制服,只是款式更繁复。

  他介绍菜品时口若悬河,但当我无意间问起:“你们这里的员工培训真厉害,每个人都这么……标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零点一秒,随即恢复自然,用一种平滑的语调回答:“感谢您的夸奖,为贵宾提供最完美的服务是我们的最高准则。”

  他的措辞完美无瑕,却巧妙地回避了问题。

  席间我去洗手间,穿过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悠长走廊时,旁边一个虚掩着门的员工休息室里,隐约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如同电流杂音般的“滋啦”声,其间似乎还夹杂着某种……金属摩擦的涩响?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想听得更真切些。

  门突然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半张脸从门缝后探出,是那个餐厅领班。

  他脸上依旧挂着笑,但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先生,需要帮助吗?您似乎迷路了。”他的声音依旧悦耳。

  “不,没事,找洗手间。”我心头一跳。

  “直走右转就是。”他微笑着,缓缓将门关上。

  在门扉彻底合拢的前一瞬,我似乎看到门内阴影中,有几点微弱的、如同电子元件般的红光一闪而过。

  晚宴结束后,卢清风意犹未尽,又拉着我去楼上的“星辉酒吧”喝酒。

  几杯下肚,他彻底醉了,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时间已近午夜,我把他扶到酒吧附设的休息区沙发上,自己却因那诡异的违和感而毫无睡意。

  酒吧里的人渐渐稀少,那些猩红色的身影依旧在忙碌。

  我注意到,当客人不多时,他们的动作会偶尔出现一种极其短暂的“卡顿”,就像信号不良的影像。

  我决定四处走走,醒醒酒,也为了印证心中那股越来越强的不安。

  大楼内部在深夜仿佛换了一副面孔。

  部分区域的灯光调暗了,那些白日里鲜艳华丽的装饰在阴影中显露出狰狞的轮廓。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一个似乎是后勤区域的通道口,一道不起眼的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之前听过的那种“滋啦”声,比在餐厅外听到的清晰得多。

  强烈的好奇心和恐惧感驱使着我,我屏住呼吸,凑近门缝,向内窥视。

  里面是一个灯光惨白的宽敞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冰冷的金属墙壁。

  几个穿着猩红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们的面前,是另外两个“同事”。

  但下一秒,我看到的情景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其中一个站着的“工作人员”,双手正捧着一个……一个同类的“头”!

  而那个被捧着的“头”颈部断裂处,没有血肉,只有密密麻麻、纠缠交错的彩色线缆和闪烁着微光的金属构件。

  捧着头的那个“人”,手指灵活得不可思议,正从旁边一个打开的、装满某种透明粘稠液体的工具箱里,蘸取液体,涂抹在断裂的线缆接口处,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它在维修它!

  仿佛是为了确认我的猜测,那个被捧着的“头”突然转动了眼睛——那双我以为是玻璃珠的眼睛,此刻在惨白灯光下,内部清晰地呈现出复杂的机械结构,瞳孔收缩调整,发出极细微的“咔哒”声。

  它的嘴唇翕动,用一种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杂音的语调说:“左……左光学感应器……校准……偏差……”

  “立即校准。”捧着它的那个“机械人”用我熟悉的、毫无情感的标准服务语调回应。

  我猛地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

  我魂不守舍地退后,只想立刻带着卢清风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的后背撞上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我僵硬地回头——是那个餐厅的高瘦领班。

  他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后,脸上,依旧是那标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先生,”他开口,声音平滑得像冰冷的丝绸,“非VIp会员区域,禁止客人进入。您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吗?”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在那完美的微笑之下,我清晰地看到,他虹膜的边缘,泛起了一圈极其微弱的、非人的红光。

  “我……我迷路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这地方太大了,酒、酒劲也有点上头。”

  领班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精准地维持着。

  “理解。夜间区域灯光昏暗,确实容易走错。”他侧身,让出通道,做了一个标准的“请”的手势,“请允许我为您引路,返回公共休息区。”

  他的措辞无可挑剔,动作规范得如同教科书。

  但我能感觉到,那空洞目光下的某种东西——不是人类的审视,而更像是一种扫描,冰冷的、分析性的扫描。

  “不,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能找到。”我强撑着拒绝,只想离他远点。

  “为客人提供周全服务是我们的职责。”他坚持着,脚步已经迈开,不快不慢,恰好领先我半步,形成一种不容置疑的引领姿态。

  我别无选择,只能跟上。

  走廊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脚步声,我的杂乱无章,他的却均匀、轻巧,像是经过精密计算。

  我不敢再看他的后颈,生怕那皮肤之下会透出线缆的轮廓。

  回到星辉酒吧,卢清风还在沙发上酣睡,对刚刚发生的惊魂一幕毫无所知。

  领班微微躬身:“祝您夜晚愉快。如需任何服务,请随时召唤我们。”

  说完,他转身离去,猩红色的背影融入昏暗的光线,无声无息。

  我瘫坐在张扬旁边的沙发上,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湿了后背。

  是幻觉吗?酒精和过度兴奋产生的错觉?我拼命给自己找理由,那惨白房间里的景象太超现实,大脑拒绝相信。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如同惊弓之鸟,再不敢乱走。

  天快亮时,大楼内部的灯光系统模拟着日出的过程,渐渐明亮起来,恢复了那种梦幻瑰丽的氛围。

  客人们陆续出现,准备享用早餐或离开。

  卢清风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嘟囔着:“靠,这酒后劲真大……不过爽啊!怎么样,兄弟,没白来吧?”

  我看着他那张毫无阴霾的脸,把到了嘴边的惊悚遭遇硬生生咽了回去——说出来,他会信吗?只会觉得我疯了。

  “嗯,很……特别。”我含糊地应道。

  我们决定去吃早餐,餐厅里依旧人流如织,服务无可挑剔。

  但我开始无法控制地观察,像侦探一样搜寻着蛛丝马迹。

  很快,我发现了第一个不对劲——一个正在为邻桌添加咖啡的女侍者,她的手腕在转动咖啡壶时,动作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顿挫,就像齿轮卡了一下。

  非常短暂,不到半秒,若非我死死盯着,绝对无法察觉。

  她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第二个不对劲出现在一个清理桌面的男服务员身上。

  他弯腰拾起一个掉落的餐巾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微型伺服马达的“嗡”声,从他膝关节的位置传来。

  这些细节,在昨日被我忽略的喧嚣和华丽中,此刻却如同白纸上的墨点,刺眼无比。

  ……

  早饭过后,卢清风兴致勃勃地拉着我体验大楼里的其他设施。

  我们去了大楼里一家号称拥有全球最新款商品的奢侈品店。

  店内的商品确实琳琅满目,但仔细看,有些商品的标签文字略显模糊,像是低劣的复印品;有些衣物的材质触摸起来,有一种异常的、非天然的光滑感。

  在电子产品区,我看到一位客人正在试用一款最新型的平板电脑。

  屏幕上的演示动画绚烂夺目,但在一段快速切换的画面中,我隐约看到了一些扭曲的、无法理解的几何符号一闪而过,像是系统底层的错误代码。

  更怪诞的是在“幻境水疗中心”。

  我们路过一个芳香理疗室,门开合的瞬间,一股浓烈得呛人的异香涌出,那味道不像任何已知的植物,反而带着点化学试剂的甜腻。

  里面传来的背景音乐,仔细听,旋律优美,但某些音阶的频率高得有些不自然,听得人耳膜发痒,心浮气躁。

  这里的一切,好像都是在用极致的奢华和完美,掩饰着某种本质上的“非自然”。

  就像一层厚厚的、鲜艳的油漆,涂抹在一个内部结构完全未知的怪异造物上。

  ……

  傍晚,我们准备离开。

  再次穿过那个梦幻般的中庭时,我又看到了那个喷涌着乳白色液体的喷泉。

  阳光下,那液体反射着珍珠般的光泽,甜香依旧。

  但这一次,我注意到,喷泉池壁靠近水面的地方,吸附着几只飞蛾和小虫的尸体。

  它们没有被冲走,而是静静地粘在那里,身体似乎被那粘稠的液体部分溶解了,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胶质的状态。

  在通往出口的旋转门旁,我再次看到了那个高瘦的领班。

  他正在与一位即将离开的VIp客人道别,笑容标准,举止优雅。

  当那位客人转身离开后,领班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我们这边,与我的视线有了一瞬间的交汇。

  没有红光,没有异常。

  但他嘴角那标准的微笑,在我眼中,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充满警告意味的符号。

  我们终于走出了那扇旋转门,重新呼吸到外面带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清冷空气。

  夕阳将大楼的影子拉得很长,那鲜艳的彩色墙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像一只闭上了无数只眼睛的巨兽。

  坐进车里,驶上那条精致的专用路,我回头望去。

  “绮梦阁”在后方,安静地矗立在田野与林地之间,瑰丽,神秘,而又潜藏着无法言说的诡异。

  卢清风还在兴奋地规划着下次再来,而我,紧紧握着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我偷偷拍下了一张喷泉边虫尸的照片,以及一段录下了水疗中心那怪异背景音乐的音频。

  ……

  回到城里灰扑扑的现实世界,那座“绮梦阁”仿佛成了一个遥远而扭曲的梦。

  然而,手机里那张虫尸的照片和那段诡异的音频,像两颗毒种,在我心里悄然发芽。

  自那之后,卢清风彻底变了,他对那座大楼的迷恋达到了痴狂的程度,言必称“绮梦阁”,对我们过往熟悉的一切都显得意兴阑珊。

  几天后,他再次找到我,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光芒。

  “他们给了我正式会员资格!”他挥舞着一张暗金色、镶嵌着不知名彩色碎片的卡片,那卡片在光线下流动着和大楼外墙相似的光泽,“而且,可以带一名亲友体验核心区的‘千幻之境’!兄弟,你必须跟我去,那才是真正的天堂!”

  拒绝的话在我嘴边打转,但那股源自心底的、混合着恐惧与巨大好奇的探知欲,最终压倒了一切。

  我需要知道真相,我需要证据,证明我不是疯子,证明那栋大楼正在发生着什么。

  ……

  再次踏入那扇旋转门,感受着那瞬间切换的、带着甜腻香气的暖风,我有了不同的心境。

  不再是单纯的宾客,更像一个潜入敌营的间谍。

  核心区“千幻之境”位于大楼的更高层,入口是一扇巨大的、仿佛由流动光影构成的门。

  门内,是一个无法用物理学解释的空间。

  这里没有固定的墙壁和天花板,场景随着脚步和心念,或者说,随着某种预设程序,瞬息万变。

  前一秒还是浩瀚星空,脚下是悬浮的透明平台;下一秒就置身于热带雨林,奇异的鸟鸣和潮湿的空气真实得可怕;再一转身,又成了金碧辉煌的古代宫殿,身着霓裳的“宫女”(自然是那些猩红制服的机械侍者)穿梭其间,奉上琼浆玉液。

  宾客们沉浸其中,脸上洋溢着极致的快乐和满足。

  他们大笑,舞蹈,畅饮,享受着这超越现实的感官盛宴。

  但我冷眼旁观,看到了更多“瑕疵”。

  一个在“海底世界”场景中追逐着发光鱼群的中年男人,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却空洞无物,动作带着一种被牵引的木偶感。

  一个在“云端盛宴”中大快朵颐的贵妇,她吃下去的那些散发着诱人光泽的食物,在她吞咽的瞬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非食材本身的光晕在她喉咙处一闪而过。

  ……

  我们来到了一个名为“心象回廊”的地方。

  这里相对安静,回廊两侧是一个个独立的小隔间,门上标注着不同的名称:“智慧泉涌”、“容颜永驻”、“灵感火花”、“忘却烦忧”……

  “看到了吗?”卢清风激动地指着“灵感火花”,“听说里面有个画家,进去待了一小时,出来就画出了惊世之作!还有‘忘却烦忧’,能让你彻底忘记所有不开心的事!”

  这时,一个穿着深红色、款式更为繁复长袍的“引导者”(不再是普通的服务员)无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的面容比之前的领班更加“完美”,却也更加缺乏生气。

  “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心象回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直接钻入脑海,“在这里,您可以暂时卸下生命的负担,交换一次极致的体验。我们只汲取您冗余的、不影响本质的部分。”

  “交换?汲取什么?”我警惕地问。

  引导者微笑着,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缕微不足道的记忆碎片,一丝您几乎察觉不到的情感波动,或者一小段无关紧要的时间感知……对您而言,它们如同尘埃。但在这里,它们能为您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的话充满了诱惑,将掠夺包装成了一场公平的交易。

  我看到卢清风的眼神变得迷离,他喃喃道:“我想……忘记上次生意失败的挫败感……就一点点……”

  “谨遵您的意愿。”引导者微微躬身,指向“忘却烦忧”的门。

  我想阻止,但卢清风已经像被催眠一样,跟着他走了进去。

  门在我面前无声地关上,我无法进入那个隔间,强烈的焦虑驱使着我,沿着回廊寻找可能窥视的缝隙。

  在回廊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我找到了一处墙壁的接缝似乎比别处略大,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被隔音材料削弱后依旧存在的低频嗡鸣。

  我冒险将手机摄像头对准缝隙,开启了录像模式。

  透过狭窄的视野和昏暗的光线,我看到里面的情景并非什么心理疏导室。

  卢清风躺在一个类似牙科诊所的椅子上,但结构更复杂。

  那个引导者站在他身旁,手中拿着一个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结构精密的仪器,仪器的末端,几根纤细如发丝的透明探针,正缓缓贴近卢清风的太阳穴。

  引导者口中吟诵着某种非人的、带有电子合成感的音节。

  仪器亮起,探针尖端似乎有微光流入卢清风的头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反而呈现出一种极乐的、空白的神情。

  几秒钟后,仪器收回。

  引导者从仪器侧面取下了一个小小的、如同水晶薄片般的东西,那薄片内部,似乎封存着一缕不断扭动、色彩黯淡的雾气——那就是被剥离的“挫败感”吗?

  引导者将薄片放入一个金属托盘。

  我注意到,托盘里已经放着好几片类似的东西,颜色和形态各异,有的像跳跃的火苗,有的像凝固的泪水。

  仪式结束,卢清风醒了过来。

  他眼神清澈,笑容灿烂,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太神奇了!兄弟,我感觉轻松极了,那些破事算什么!走,我们再去喝一杯!”

  他依旧是卢清风,却少了某种东西。

  那份失败带来的沉淀,那份可能促使他反思和成长的阴霾,消失了。

  大楼剥夺了他的一部分,却不伤及他的性命,甚至让他感觉“更好”。

  我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我想要即刻离开,把这一切公之于众。

  但那个引导者,他在送卢清风出来时,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再次落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长得令人窒息。

  这一次,他嘴角的微笑,不再是警告。

  那是一种看待猎物的,冰冷的确认。

  “清风,我们该走了,很晚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伸手去拉他。

  “走?急什么?”卢清风甩开我的手,脸上洋溢着不自然的亢奋,“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星辉酒吧’今晚有特别节目,听说能看到真正的极光在头顶流动!”

  他的眼神灼热,完全沉浸在大楼编织的欲望之网中,那份被剥离的“挫败感”,似乎也带走了他应有的警惕和判断力。

  我心知无法说服他了,独自离开的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我不能再待下去,多待一秒,都可能步卢清风的后尘,被悄无声息地取走某一部分。

  “那你再玩会儿,我有点头疼,先回去。”我找了个借口,不等他回应,转身就朝着记忆中出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中庭依旧瑰丽,喷泉流淌着诡异的甜香,宾客们脸上挂着统一的满足笑容。

  但此刻在我眼中,这所有光鲜都化作了粘稠的陷阱。

  我避开那些穿着猩红制服的侍者,他们的每一次无声滑行,都让我心跳漏拍。

  穿过宏大的中庭,那扇暗金色的旋转门就在前方,门外是正常的、清冷的夜色。

  就在我距离门口仅有十几步之遥时,那个穿着深红长袍的引导者,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在旋转门的内侧,恰好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脸上依旧是那完美得令人齿冷的微笑。

  “先生,您的体验尚未结束。”他的声音平滑地穿透了背景的靡靡之音,“‘绮梦阁’不希望任何一位宾客带着遗憾离开。”

  “我没有遗憾,我只是需要离开。”我试图强硬,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我。

  “不,您有。”他缓缓抬起手,他的手指过于修长白皙,指甲在变幻的光线下泛着类似珍珠母贝的冷光,“您带着不该有的……‘疑虑’和‘恐惧’。这些负面情绪会影响您对完美的感知。让我们帮您卸下这份负担。”

  他话音未落,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我的四肢,并非物理上的捆绑,更像是一种强大的精神压制,让我动弹不得。

  两名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体型更为高大的猩红制服侍者一左一右“搀扶”住了我,他们的力量大得惊人,手指冰冷坚硬,透过衣物传来金属的质感。

  “不!放开我!”我挣扎着,嘶吼着,但声音在中庭空旷的穹顶下显得微弱而徒劳。

  周围的宾客们依旧谈笑风生,仿佛完全看不到我正在遭受的暴力。

  他们被蛊惑了,或者说,他们选择性地忽略了这华丽表象下的狰狞。

  我被强行带离中庭,拖向一条我之前从未涉足过的、灯光更加幽暗的侧廊。

  不是去“心象回廊”,而是通往更深处。

  引导者走在前面,深红的长袍下摆无声拂过光洁的地面。

  我们进入了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墙壁是柔和的乳白色,散发着朦胧的微光,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房间中央悬浮着一个造型简洁、宛如百合花苞般的白色座椅。

  它看起来圣洁而安宁,与此刻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残酷对比。

  我被不容抗拒地按在了那张椅子上。

  座椅表面异常柔软,瞬间包裹住我的身体,一股温和但无法抗拒的力量让我无法起身。

  引导者站在我面前,手中再次出现了那个散发着白光的精密仪器,末端的透明探针瞄准了我的额头。

  “别担心,过程很快,不会有痛苦。”他的声音如同催眠曲,“我们只取走一点点,那妨碍您享受极乐的‘不安’与‘探究之心’。您将获得永恒的宁静。”

  我想呐喊,想反抗,但连嘴唇都无法翕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根纤细的探针,带着非人的精准,轻轻点在我的眉心和两侧太阳穴。

  一阵冰凉的触感传来,并非疼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抽离感。

  仿佛有什么无形的、我一直视为自身一部分的东西,正被缓缓地从意识深处抽走。

  眼前开始闪过模糊的光影碎片——是我偷偷录下的虫尸照片,是我对服务员关节异响的怀疑,是我在心底不断重复的“它们不是人”的呐喊……这些影像和念头变得苍白、淡薄,如同被水浸湿的墨迹,最终消散无形。

  嗡鸣声停止,探针收回。

  束缚我的力量消失了,我眨了眨眼,发现自己还坐在那白色的座椅上。

  引导者和那些侍者已经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一切正常。

  走出那个圆形房间,重新回到光怪陆离的中庭。

  但一切都不同了……

  那喷涌着乳白色液体的喷泉,此刻看起来是如此的艺术与和谐,那甜香令人心旷神怡。

  穿梭往来的猩红制服侍者,他们的动作精准优雅,是完美服务的体现。

  那些沉浸在享乐中的宾客,他们的笑容是如此发自内心的幸福。

  之前所有的恐惧、怀疑、探究,都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

  我知道我似乎忘了点什么,但仔细去想,却只有一片暖洋洋的空白。

  这感觉很好,非常轻松。

  我看到卢清风在不远处向我招手,他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快活。

  “你去哪儿了?快来,这里的‘梦幻冰激凌’味道绝了!”他喊道。

  我笑着走过去,脚步轻快。

  大楼内部光彩流转,音乐曼妙,每一处细节都美得惊心动魄。

  这里是天堂,是逃离世俗烦恼的完美庇护所。

  至于那些偶尔看到的、微不足道的“卡顿”或者奇怪的声响?哦,那一定是顶级科技呈现幻境时,一点点无伤大雅的技术调整吧。

  何必去深究呢?享受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我接过卢清风递来的、散发着七彩光泽的冰激凌,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冰凉甜美的滋味在味蕾上炸开,带来无比的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