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野狗大黑-《猫的一千零一梦》

  我们村,窝在山坳里,像被世界随手扔下的一口痰,黏稠,污浊,太阳都晒不透那股子霉味儿。

  进出就一条歪扭的土路,雨天是烂泥潭,旱天是浮土阵,车马都不爱来。

  村子小,几十户人家,彼此那点底细,比自家碗里有几粒米还清楚。

  可清楚归清楚,有些东西,藏在犄角旮旯里,沾着泥,带着血,谁也不愿去捅破,日子就这么半死不活地往下淌。

  这死水里,唯一的活物,或者说,唯一让人心里头发毛的活物,就是那条野狗,大黑。

  没人知道大黑是哪儿来的,好像村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它就已经蹲在那片老坟圈子边上了。

  它体型大得吓人,一身毛黑得像深夜的锅底灰,脏得打绺,硬邦邦地披挂在骨架子上。

  它不怎么吠叫,总是沉默着,那双眼睛不是狗眼,是两潭深绿色的、不见底的死水,看人的时候,冷飕飕的,能剜到人骨头缝里去。

  它吃食也怪,村里人扔的残羹冷炙它瞧不上,总能在荒郊野岭找到些血糊淋剌的东西叼着,有时是只被撕烂的野兔,有时是些辨不出原型的腐肉。

  而且它通人性,这是村里人最怕的一点。

  你说话,它好像真能听懂,那绿眼珠子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像是掂量,又像是嘲弄。

  大黑常在村子内外游荡,脚步轻得像个鬼影。

  村东头的老光棍醉倒在沟里,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鞋底还沾着大黑常出没的那片乱葬岗的泥。

  村西头那家丢了娃娃,哭天抢地找了一下午,最后发现娃娃在村口大槐树下睡得香甜,旁边雪地上,印着几个清晰的、梅花大的爪印。

  邪性,大家都这么说,但没人敢动它。

  老人讲,这东西,怕是成了精了,敬而远之最好。

  第一个被大黑彻底“盯”上的,是村东头的张寡妇。

  张寡妇家独门独院,土坯墙塌了半截也没心思修。

  她男人死得早,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人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脸色常年是灰败的,眼神躲闪,走路贴着墙根。

  那天晚上,月亮被浓云捂得严实,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张寡妇后来说,她是被活活冻醒的,不是外头的寒气,是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

  她一睁眼,魂儿差点吓飞了——炕沿那头,黑暗中,蹲着一个更黑的影子。

  轮廓像狗,巨大,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没有丝毫活气,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离她的脸不到一尺。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土腥味儿混着腐烂东西的恶臭。

  她当时就僵了,血都凉了,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然后,她听见了,不是耳朵听见的,那声音直接钻进她脑子里的,嘶哑,破碎,像砂纸磨着朽木。

  “你……的……亏……心……事……我……知……道……”

  张寡妇“嗷”一嗓子,整个人从炕上弹了起来,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外冲,一路凄厉地嚎叫着,惊醒了半个村子。

  第二天,她就疯了,至少看起来是疯了。

  她披头散发,赤着脚在村里乱跑,见人就抓住对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人肉里,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来。

  “大黑!是大黑!它会说话!它真的会说话!”她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它说它知道我干了啥!它知道!它啥都知道!”

  被她抓住的人,先是吓得一哆嗦,随即脸上就露出那种混杂着厌恶和恐惧的神情,用力甩开她。

  “张家的,魔怔了吧?狗咋会说话?”

  “快回去歇着吧,净胡咧咧!”

  “吓死个人了,赶紧走赶紧走!”

  没人信她,或者说,没人愿意信。

  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除了看疯子的怜悯,底下还藏着点别的东西,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回避。

  只有大黑,依旧在不远处的草垛子下阴影里趴着,舌头耷拉着,哈着气,那绿眼睛偶尔瞥过来,漠然,又像是洞悉一切。

  张寡妇闹腾了几天,声音渐渐嘶哑,人也瘦脱了形。

  后来她不怎么出来了,偶尔露面,也是缩在墙角,抱着胳膊,嘴里不停地絮叨,眼神空洞地望着某个地方。

  然后,就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她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灶房里。

  头下脚上,栽倒在那个平时用来储水的大水缸里。

  水缸不大,也不深,站起来,水面最多也就到成年人的膝盖。

  可她偏偏就那么栽了进去,一动不动,淹死了。

  发现她的邻居婆娘当时就软了脚,连滚带爬地出来喊人。

  村里人围过去,看着那场景,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水缸周围没有挣扎的痕迹,她的脸埋在水里,表情看不真切,只有散乱花白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漂着。

  那水浑浊不堪,泛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水缸旁边潮湿的泥地上,印着几个清晰的爪印,梅花大小,一路延伸,消失在院门外。

  村长黑着脸,吆喝着几个胆大的后生把人弄出来,草草用席子卷了。

  没人报案,这穷乡僻壤,死个孤寡妇人,又是这么个死法,报上去也是麻烦。

  大家默契地不再提起张寡妇的名字,也不再提她疯癫时说的话,仿佛她和她带来的恐惧,都随着那浅缸里的浊水一起,被深深掩埋了。

  只有我,在跟着人群离开那阴冷的院子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角落,那片坍塌的土墙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模糊的黑影轮廓动了一下。

  一双绿光,一闪而逝。

  我猛地扭回头,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张寡妇死了,事情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但村子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气氛,却更重了。

  大黑依旧在村里游荡,人们看它的眼神,敬畏底下,多了更深的恐惧。

  而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是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和张寡妇那绝望的嘶喊:“它知道!它啥都知道!”

  几天后,村里的壮劳力,李老二,在镇上的砖窑干活时,出了事。

  那是下午,日头偏西,窑口的热浪扭曲着空气。

  李老二正和几个工友忙着出砖,不知怎么,他脚下用来垫高的几块废砖坯突然松动,他整个人失了重心,惊叫着朝前扑去。

  前面,就是那口用来冷却砖坯、翻滚着灼热水汽的巨大水槽。

  事情发生得太快,旁边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片惊呼。

  眼看李老二就要一头栽进那滚烫的水里,不死也得脱层皮。

  就在那一刹那,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窑洞旁的阴影里窜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是大黑!

  它没有去咬李老二的衣服,而是猛地直立而起,用它那宽阔得吓人的肩膀,对着李老二的腰侧,狠狠一撞。

  “砰”的一声闷响,夹杂着李老二短促的痛呼。

  他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撞得横向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离水槽两三步远的、堆着干土的地面上,滚了一身的灰。

  而大黑,则借着反作用力,轻盈地落回地面,看也没看摔得七荤八素的李老二,转身就小跑着消失在窑洞的阴影后。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工友们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扶起李老二。

  他摔得不轻,龇牙咧嘴,胳膊肘和膝盖都磕破了皮,但比起掉进那开水槽里,这点伤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是大黑?”有人颤声问,脸上全是难以置信。

  李老二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望着大黑消失的方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后怕,有庆幸,还有一丝……见了鬼似的悚然。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村里,这回,没人再简单地说大黑是“邪性”或者“成精”了。

  它这次是实打实地救了李老二一命。

  村里人议论纷纷,说法也变了——

  “瞧见没?通灵啊!这是知道李老二命不该绝!”

  “说不定是山神爷派来的呢!”

  “张寡妇那事……会不会是咱们想岔了?”

  李老二在家躺了两天,能下地了,提着半条家里腌的咸肉,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找到了趴着打盹的大黑。

  他远远地把咸肉放下,嘴里含糊不清地道着谢,不敢靠近。

  大黑只是掀开眼皮,懒洋洋地瞥了那肉一眼,鼻头耸动两下,又闭上了眼,没动。

  李老二如蒙大赦,赶紧转身走了,脚步有些踉跄。

  我躲在自家院门的门缝后看着这一切,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大黑救人是真,可张寡妇死前那凄厉的控诉,还有水缸边那清晰的爪印,也是真。

  它到底是什么?它想干什么?

  晚上吃饭的时候,爹闷头喝了两口地瓜烧,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李老二他娘,去年冬天,是不是给过张寡妇半袋玉米面?”

  娘正给我盛粥的手顿了一下,飞快地瞟了爹一眼,低声道:“你提这个干啥?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

  爹不说话了,只是又灌了一口酒,眉头拧成了疙瘩。

  我回忆起去年冬天,张寡妇好像就是因为谁家不肯借粮,在村口哭闹过一场,当时还引来了不少人围观……具体是哪家,我记不清了。

  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这村子里,每个人脸上那层憨厚朴实的皮下面,似乎都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而大黑,那双绿眼睛,是不是就一直在暗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它救人,也逼死人,它沉默,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

  几天后的黄昏,我背着柴筐从后山下来,远远看见李老二一个人蹲在村后那条干涸的河沟边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着。

  我正想绕开,却看见他猛地抬起头,朝着河沟对面那片小树林的方向,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痛苦和挣扎的神情。

  他嘴唇翕动着,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傍晚,还是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也不想……可那时候……娃都快饿死了……她就一个人……那点粮食……能救命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

  他惊恐地转过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存在。

  我吓得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就在我走过他身边不远,眼角的余光瞥见,河沟对面的小树林边缘,阴影深处,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静静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那双熟悉的、绿莹莹的眼睛,正穿越逐渐浓重的暮色,冰冷地,准确地,落在失魂落魄的李老二身上。

  我头皮一阵发麻,不敢再看,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

  那一晚,我睡得极不踏实,半梦半醒间,仿佛又听到了张寡妇那凄厉的、变了调的声音,在山风里隐隐约约地飘荡……

  自打李老二那事之后,村子里对大黑的态度,裂开了一道微妙的口子。

  明面上,没人再敢轻易骂它“瘟神”或“畜生”,毕竟它实实在在地救下了一条命。

  但暗地里,那种根植于骨髓的恐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为这份“善举”的不可捉摸而愈发浓郁。

  它越是通人性,就越显得非人。

  我心底里,对这份神秘存着一丝近乎僭越的好奇。

  有一次,我偷偷藏了半块舍不得吃的玉米饼子,黄昏时溜到村后老坟圈子附近——那是大黑最常出没的地方。

  远远看见它黑色的身影蹲在一座荒坟顶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对着即将沉入山脊的残阳,暮色为它周身镶上一圈诡异的暗红。

  我心跳如鼓,壮着胆子靠近些,将玉米饼子放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小声说:“给……给你的。”

  它甚至没有回头,那对绿眼依旧望着远方,仿佛在守望什么,又像是在审判什么。

  直到我怯怯地退开,躲到一棵老槐树后,它才缓缓转过头,瞥了那饼子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感激或者食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漠然。

  它没去动那饼子,重新转回头,融入渐深的夜色里。

  我那点可怜的示好,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它的神秘,像山里的雾,更浓了。

  村子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暗流中摇晃着,直到发生了一件大事——村里唯一那口甜水井,突然出了问题。

  先是井水变得浑浊,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铁锈腥气。

  接着,几家喝了井水的人上吐下泻,尤其是王老五家的小孙子,直接脱水晕了过去,连夜抬去了几十里外的镇卫生院,至今还没回来,听说情况不太好。

  恐慌像瘟疫一样炸开了。

  水是命根子,井是村子的心脏,心脏坏了,所有人都得死。

  人们围着井台,七嘴八舌,脸上是真实的惊惶与无措。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是它!肯定是它!我昨天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大黑在井台边转悠!”

  这一下,像是点燃了干柴。

  “对对!我也看见了!它绕着井台走了好几圈,那眼睛绿油油的,准没好事!”

  “张寡妇死前,它就老在她家附近转!李老二出事前,它也常在砖窑那边!现在轮到井了!这畜生走到哪儿,晦气就跟到哪儿!”

  “它是来索命的!是山里的精怪派来祸害咱们村的!”

  人群激动起来,尤其是家里有人病倒的,眼睛都红了,仿佛找到了苦难的根源,所有的恐惧和愤怒都有了倾泻的目标。

  王老五更是抄起了一旁的铁锹,吼着:“宰了这畜生!拿它的头祭井!”

  唾沫星子在空气中飞溅,一张张平日里还算熟悉的面孔,此刻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扭曲。

  我爹蹲在人群外围,闷头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死疙瘩。

  村里的老文书,一个还戴着褪色蓝布帽的干瘦老头,咳嗽了两声,试图说话:“都静静!静静!无凭无据的,别瞎说!那狗……那大黑再邪性,它还能往井里下毒不成?得讲道理……”

  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大的声浪淹没了。

  “道理?跟个畜生讲什么道理!”

  “它就不是普通的畜生!它是妖孽!”

  “杀了它!永绝后患!”

  一时间群情激愤。

  我看到平日里和善的邻居,木讷的叔伯,此刻都挥舞着手臂,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让我害怕的光。

  他们急于找到一个可以摧毁的目标,来安抚自己对未知灾祸的恐惧——大黑,成了那个完美的、不会辩解的替罪羊。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我眼尖,看见大黑的身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一闪而过。

  它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立着,绿色的眸光冷静地扫过沸腾的人群,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拙劣闹剧。

  然后,它调转方向,不紧不慢地,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很快消失在崎岖的山路尽头。

  它的离去,并没有平息骚动,反而让一些人更加确信是它“畏罪潜逃”。

  以王老五为首的几个人,嚷嚷着要组织起来,带上家伙上山搜狗。

  我爹终于站了起来,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响声,吸引了一些目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都消停点吧!还嫌不够乱?杀狗?那井水就能变清了?娃子就能好了?有这力气,不如想想办法,查查井水到底是咋回事!”

  他这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一部分人。

  有人开始嘀咕:“是啊,杀狗有啥用……”

  “井水要紧啊……”

  但王老五不服,梗着脖子:“李老四,你别在这充好人!那畜生给你家啥好处了?”

  我爹眼皮都没抬:“它没给我好处,我就知道,人不能把啥屎盆子都往不会说话的畜生头上扣。心里没鬼,怕什么?”

  这话像根针,轻轻巧巧地扎进了某些看不见的地方。

  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一些人眼神开始躲闪。

  王老五张了张嘴,脸憋得通红,却没再说出什么,悻悻地扔下了铁锹。

  最终,搜狗的事不了了之,人们的心思重新回到了要命的水源上。

  老文书组织人下井查看,又派人去镇上报告,忙乱成一团。

  而我,心里却翻江倒海。

  大黑那冷静到近乎诡异的眼神,它偏偏在井出事后出现在井边,又在这个关头径直上山……它像是在遵循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轨迹。

  它不是为了被崇拜,也不是单纯为了被惧怕,更不像是无目的的作恶。

  张寡妇的死,李老二的活,如今井水的变故……它穿梭在这些事件中,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又像一个无情的催化剂,逼着人去面对自己内心最不堪的东西。

  我只能这么猜测,它或许有自己的使命。

  我抬起头,望向大黑消失的后山方向,山峦沉默,林木幽深……

  后来,镇上来的人穿着胶皮裤下到井底,捞上来的除了些烂树叶淤泥,还有几块带着明显凿痕、边缘发黑发臭的石头。

  消息悄悄传开,那不是普通的污染,是有人往井里扔了毒石——一种后山矿洞里才有的、泡久了能渗出毒水的石头。

  人心里的恐慌,瞬间变了味道,从对着虚无缥缈的“邪祟”,转向了身边活生生、可能藏着恶鬼的“人”。

  彼此打量的眼神里,都多了刀子似的猜忌。

  谁干的?为什么?这比大黑的凝视更让人脊背发凉。

  就在这人心惶惶,互相窥探却毫无头绪的当口,大黑又出现了。

  这次,是在夜里。

  先是村西头赵叔家养的那窝下蛋母鸡,像是被什么东西撵着了魂,半夜在窝里扑棱棱乱飞,发出凄厉的“咯咯”声,闹得四邻不安。

  赵叔提着煤油灯出来骂骂咧咧地查看,灯光一晃,猛地照见院墙头上,蹲着那个巨大的黑色身影。

  大黑嘴里,似乎还叼着个什么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

  赵叔吓得灯差点脱手,定睛一看,那竟是他家那只最肥的老母鸡,脖子软软地耷拉着,显然已经断了气。

  他刚要破口大骂,却见大黑轻巧地跳下墙头,并不逃走,反而叼着那只死鸡,不紧不慢地朝着村后的方向走去。

  “狗日的畜生!偷老子鸡!”赵叔又怕又怒,抄起墙角的钉耙,远远地跟着。

  也有被惊动的邻居,闻声出来,见状也壮着胆子,拿着棍棒、手电跟了上去。

  一群人,就这样被一只叼着死鸡的狗,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后走。

  月光惨白,照得土路像一条僵死的蛇,夜风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大黑的身影在忽明忽暗的手电光柱里飘忽不定,像个引路的幽灵。

  它不走大路,专挑偏僻难行的小径,最终,在一片背阴的、平日里堆放烂秸秆和废弃农具的破屋场停了下来。

  那里,靠近早年废弃的矿洞入口,荒草长得比人都高。

  大黑将死鸡扔在一处明显是新翻动过的土堆旁,然后用前爪扒拉了几下,露出底下更多混杂着泥土的、颜色异常的碎石块。

  它抬起头,那双绿眼在黑暗中灼灼发光,扫过跟来的、惊疑不定的人群,然后低低地发出一声不像犬吠、更像叹息的呜咽,转身便消失在浓密的草丛阴影里,再无踪迹。

  人们围拢过去,手电光集中在那堆石头上。

  有人认出来了,声音发颤:“这……这是矿洞里的毒石!跟井里捞上来的那种一样!”

  “这地方……这地方不是王老五他爹以前看矿洞时住的破屋子吗?早就没人来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钉在了跟着人群过来、此刻脸色煞白的王老五身上,他手里还提着之前要打大黑的那把铁锹。

  “王老五!你……你咋解释?”赵叔也顾不上他那只死鸡了,厉声问道。

  王老五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瞟,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汗珠:“我……我不知道!这畜生陷害我!它叼个死鸡引我们来这……”

  “陷害?”我爹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闻了闻,又看了看那明显是近期被挖掘过的松软泥土,声音沉得像块铁,“这石头是你家后院堆的那种吧?前阵子你说要垒猪圈,是不是去后山矿洞那边拉过石头?”

  “我……我……”王老五噎住了,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

  他猛地看向大黑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比鬼怪更可怕的东西。

  “是它!是它逼我的!它……它都知道!它前几天晚上,就蹲在我家院门口,盯着我……那双眼睛……绿油油的……我受不了了!”

  他像是崩溃了,语无伦次地嚎叫起来:“我家娃病了,欠了一屁股债!镇上那收山货的孙老板说……说只要这井用不了了,他就出钱帮我们打一口新的,他就能承包咱们村的水源……我……我一时鬼迷心窍……”

  真相大白,不是什么邪祟作怪,是人心里的鬼,钻了出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夜风吹过高草,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嘲笑。

  破屋场残存的半截土墙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隐藏着更多窥视的眼睛。

  那只被大黑叼来的死鸡,无声地躺在毒石堆旁,白色的羽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个诡异的祭品。

  王老五被众人扭送着往回走,他失魂落魄,嘴里反复念叨着:“它知道……它什么都知道了……”

  没有人再去追打大黑,甚至没有人再提起它。

  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敬畏与悚然的沉默,笼罩了所有人。

  它不在意我们是感激它还是憎恨它,它似乎只遵循一套我们无法理解的规则。

  它逼疯了张寡妇,或许因为她内心某个不敢示人的隐秘;它救了李老二,或许因为那一刻他不该死;它揭穿了王老五,因为他心中的恶,已经毒害了集体的生存之源。

  它像个游离于规则之外的清道夫,或者……裁决者。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我仿佛又看到大黑蹲在荒坟顶上的身影,看到它那双洞悉一切、冰冷又似乎带着一丝悲悯的绿色眼眸。

  我忽然听到院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用爪子轻轻刮擦着土墙。

  我屏住呼吸想要听得真切,可那声音只响了几下,就消失了。

  夜,重归死寂……

  第二天,王老五被镇上来的戴大盖帽的人带走了,据说要追究他投毒的责任。

  那口甜水井经过反复淘洗、消毒,腥味总算淡了下去,但村里人打水时,心里总像是坠着块石头,沉甸甸的。

  井台边再也看不到闲聊嬉闹的场景,人们默默地打满水,便匆匆离开,仿佛那井水深处,还映着王老五扭曲的脸和大黑那双幽绿的眸子。

  村子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只有生活在这里的我才知道,那层看似平和的表皮下面,涌动着多少难以言说的东西。

  谁家晾在院里的老腊肉半夜不翼而飞,只在雪地上留下几个梅花印;

  邻村几个想来偷鸡摸狗的混混,莫名其妙被堵在死胡同里,被扒光了衣服捆在树上,冻得半死,醒来只语无伦次地说看到一个“比狼还大的黑影子”;

  村尾孙寡妇家那个总爱欺负猫狗、手贱的傻儿子,某天被发现掉进了自家积肥的粪坑里,捞上来后倒是安分了不少,见人就缩脖子。

  一桩桩,一件件,不大,却透着邪性。

  而几乎每一次,都有人隐约瞥见大黑的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它不再像最初那样引人注目地蹲在墙头或坟顶,更像一个融入了阴影本身的幽灵,游离在村子的边缘,与人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

  它为什么不离开?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值得它留恋的?我开始模糊地感觉到,大黑与这个村子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古老而深刻的联系,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它牢牢拴在这里。

  它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在……看守着什么?或者,守护着什么?

  这种念头促使我再次壮起胆子,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傍晚,揣着两块还温热的红薯,溜达到了村后的乱葬岗。

  这里坟茔叠着坟茔,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几棵老歪脖子树张牙舞爪,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天光。

  我远远就看到了它。

  大黑趴在一座无名的荒坟前,那座坟比别的更显破败,几乎被风雨磨平了坟头。

  它没有动,甚至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趴着,黑毛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让它看起来像是坟茔的一部分。

  我的心跳得厉害,慢慢走过去,不敢靠得太近,将红薯放在一块倒伏的石碑上,小声说:“天冷,吃点热的吧。”

  它依旧没有反应,连耳朵尖都没动一下。

  那双绿眼半阖着,望着那座荒坟,眼神里似乎有种……难以形容的沉寂与哀伤。

  我有些失望,又有些害怕,正准备转身离开。

  忽然,它动了一下。

  它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了我。

  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冰冷和审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温和?

  它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然后低头,从坟茔旁的枯草丛里,用鼻子拱出了一个东西,轻轻推到我脚边。

  那是一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铁皮哨子,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褪色的红绳。

  我心中一惊,这哨子是我七八岁时最心爱的玩具,有一次跟伙伴们在后山疯跑弄丢了,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我捡起哨子,冰凉的铁锈触感让我指尖发麻。

  我抬头看向大黑,它已经转过身,迈着无声的步子,消失在坟茔与暮色的深处,只留下一串浅浅的、很快就被新雪覆盖的足迹。

  我握着那枚失而复得的哨子,站在荒坟之间,心里五味杂陈。

  恐惧、疑惑、还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交织在一起。

  村里人对大黑的态度,在这种诡异事件的持续发酵和我的那次经历(当然,我只悄悄告诉了爹)之后,悄然发生着变化。

  闲话中心从井台移到了村口老槐树下,话题却依然绕不开它。

  “听说了吗?前个儿夜里,老刘家那两头要跑丢的牛,自己又回来了,脖子上还缠着断了的麻绳,有人说看见大黑在后面跟着……”

  “唉,这畜生……这大黑,你说它到底是好是坏?”

  “好坏?人家就没按咱们的章程来!”老文书吧嗒着旱烟,眯着眼看着远处的山峦,“它就像这山里的天气,你说不准它啥时候下雨,啥时候刮风,但它就在那儿。祸害人的,它不放过;有时候吧,又好像……在搭把手。”

  “搭把手?张寡妇咋说?”有人低声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张寡妇……”老文书叹了口气,烟雾缭绕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她心里那点事,你们真一点不知道?她男人死得不明不白,她后来那样子……唉,都是债啊。这大黑,我看它不像索命的无常,倒像个……守村的了。”

  “守村的?”众人一愣。

  “老辈人讲,有些地方,会有那么个东西,不一定是人,守着村子,好的坏的,它都看着。平时不言语,到了节骨眼上,它就会出来。”老文书磕磕烟袋锅,“咱们村,怪事是多,可你们想想,真正遭了大灾、死了很多人吗?外面兵荒马乱那几年,咱们这山旮旯,是不是还算安稳?”

  人们沉默了,各自咀嚼着这话里的味道。

  大黑的形象,在村民们心中变得更加复杂难明。

  它依然是恐怖的,神秘的,但那份恐怖里,开始掺杂了一丝依赖和……认同?它仿佛成了这村子阴暗面与脆弱生存之间的一道扭曲的屏障。

  而我,更加确信了,大黑在守护。

  它守护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这个村子本身,以一种冷酷而诡异的方式,维持着某种危险的平衡。

  又是一个深夜,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山风,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锈蚀的哨子。

  我知道,大黑还在外面,在黑暗中,巡视着它的领地,履行着它那无人能完全理解的使命。

  风声中,我仿佛又听到了那若有若无的、刮擦土墙的声音。

  但这一次,我没有害怕,只是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