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水载舟,民煮粥-《大秦,让我魂牵梦绕》

  咸阳城头的铜铃在晨风中叮当作响,扶苏站在飞檐下远眺,关中平原的阡陌间浮动着袅袅炊烟。

  三个月前这里还遍布焦土,如今新翻的黑土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三三两两的农夫正赶着牛犊犁地,腰间别着的竹牌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斑

  ——那是新颁的民爵凭证,凭此可减免赋税,若垦荒满百亩更能获赐田宅。

  监国,该用朝膳了。

  赵高捧着鎏金食盒悄然走近,青灰色深衣下摆扫过汉白玉台阶,蜀郡送来的新稻,特意留了三斗精米。

  他说话时袖中玉扳指轻叩食盒,发出清脆声响,与远处市集传来的货郎叫卖声交织成奇特的韵律。

  扶苏接过食盒时,指尖触到赵高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的文官不该有的粗糙。

  这位中车府令总能在细微处展现惊人的控制力,就像此刻咸阳宫内外明里暗里的动向,都在他运筹帷幄之间。

  王离他们还跪着?

  扶苏掀开食盒,粳米饭的清香混着腊肉气息扑面而来,却让他想起去年冬日巡视长城时,将士们在寒风中啃咬的硬饼。

  从卯时初刻到现在,已有两个时辰。

  赵高垂眸看着阶下云纹地砖,老臣已令郎中令在偏殿备了姜茶,但若此刻赐座,怕是要助长他们的气焰。

  他忽然抬头,丹凤眼在晨光中闪过狡黠,不过监国若想让陛下路过阳泉宫......

  不可。扶苏断然否决,指节叩在石案上发出闷响,

  父皇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惊扰。

  他凝视着食盒边缘的饕餮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随父皇东巡时,王离的祖父王翦将军曾在此处进献辽东地图。

  那时咸阳宫的飞檐下,永远飘着血腥气与酒气交织的味道。

  赵高悄然退下时,檐角铜铃再次作响。

  扶苏望着天际翻滚的积雨云,忽然想起蒙恬将军临终前的话:

  国之利器,不可示人。此刻他手中握着的,究竟是振兴大秦的利器,还是撬动根基的杠杆?

  阳泉宫外的石板路上,王离的膝盖早已麻木。

  他望着宫门上方斑驳的始皇帝陛下金匾,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

  吾家三代为秦将,战死者八十余口,方得今日荣耀。青铜剑在腰间微微颤动,仿佛在呼应先祖的英灵。

  将军,再跪下去怕是要跪出病来。副将李信扯了扯他的衣袖,不如暂且......

  闭嘴!王离猛然转头,甲胄碰撞声惊起檐下灰鸽,当年武安君白起坑赵卒四十万,难道是为了让后世子孙与农夫争爵?

  他攥紧拳头砸在地上,掌心渗出鲜血,我大秦男儿的荣耀,应当刻在青铜鼎上,而非田埂间!

  宫门突然洞开三寸,值殿宦官探出头来:

  陛下有旨,诸位将军若要陈情,可呈折子由监国代奏。话音未落,王离已解下腰间玉珏掷入门内:

  此身可跪,此心不可屈!玉珏在青砖上碎成齑粉,惊得宦官缩回头去。

  扶苏赶到丞相府时,赵高正在批改刑狱卷宗。

  案头堆积的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朱批像爬行的蜈蚣。见扶苏进来,他不急不缓地卷起最后一份文书:

  老臣已让廷尉署将胡亥旧部的罪证整理妥当,监国要过目吗?

  先处理王离的事。扶苏随手翻弄着案头的虎符模型,青铜表面的云雷纹让他想起长城上的烽火台,

  他们要军功,我给;要荣耀,我也给

  但总不能让百姓用血汗养着一群只会打仗的貔貅。

  赵高忽然轻笑一声,从袖中取出帛书:

  巧了,老臣昨夜草拟了新的军功条例,将垦荒数与斩获数按比例折算。监国请看

  ——他展开帛书,墨迹未干的字迹如游龙般蜿蜒,若将士愿解甲归田,可按军阶折算田亩;若愿继续征战,可累加军功。

  如此一来,既保留传统,又激励农耕......

  扶苏拍案而起,震得青铜灯台摇晃,就按这个条例修改,明日朝会公示。

  他忽然注意到赵高握笔的指节泛白,你......

  老臣前日处理咸阳令贪腐案时,被刺客划了一刀。

  赵高若无其事地缩回手,不妨事。

  他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监国可知,当年李斯丞相在狱中,曾用血写过八个字——

  水能载舟,亦能煮粥

  夜幕降临咸阳时,阳泉宫的朱漆大门终于打开。

  王离踉跄着起身,却见赵高扶着扶苏缓缓走来。

  月光下,扶苏手中捧着的帛书泛着冷光,而赵高袖中玉扳指折射的寒芒,比月光更冷。

  咸阳宫的铜漏滴答作响,赵高跪在扶苏案前,月光透过雕龙窗棂斜斜地洒在他银白的鬓角。案几上的青铜烛台上,三枝牛油烛正吐着幽蓝的火苗,映得两人影子在帛书上摇曳不定。

  监国请看这楚地舆图。

  赵高展开的帛书边缘泛着毛边,显然是连夜赶制的,

  项王此刻屯兵会稽山阴,其部曲虽不足三万,但楚人多习水战,若放任其与百越蛮族勾连......他的指尖划过湘水流域,玉扳指在烛火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扶苏的目光落在二字上,忽然想起三年前东巡时,曾在钱塘江畔见过项羽。

  那时少年项羽指着龙舟上的父皇说彼可取而代之,被项梁一把捂住嘴的情景。

  如今那个倔强的少年,已成为让帝国夜不能寐的隐患。

  丞相之意,是让王离去啃这块硬骨头?

  扶苏将虎符模型在掌心反复摩挲,青铜表面的鎏金纹路已被磨得斑驳,可长城军团一旦南下,九原防务......

  老臣已让章邯将军率骊山刑徒军北上。

  赵高从容打断,那些刑徒虽未受过正规训练,但蒙恬将军留下的二十万甲胄,足够武装他们。

  他忽然压低声音,至于王离......

  殿外突然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惊起檐下宿鸦。

  赵高的话被打断,却见他从袖中取出半块虎符,与扶苏案头的另半块严丝合缝:

  此乃当年蒙恬将军留下的九原军符,老臣擅自做主,将其中三分之一兵权调归章邯。

  扶苏猛然站起,腰间玉佩撞击青铜剑发出清越鸣响。烛火在他眉间投下阴影,映得赵高丹凤眼愈发深邃。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看似阴鸷的宦官,手中竟握着如此多的秘密。

  监国不必疑虑。

  赵高将虎符推回案头,指尖在二字上停留片刻,老臣唯有一愿——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血沫溅在帛书上,晕染开点点红梅,待平定关东之日,能为先帝陵寝再添一抔新土。

  扶苏看着赵高佝偻的背影,忽然想起父皇卸任前的话:

  赵高可任事,然其心难测。

  此刻烛火将赵高的影子投在殿柱上,那影子时而佝偻如老朽,时而伸展如蛟龙,变幻莫测。

  “还有一事,”赵高话锋一转,“臣请监国下诏,赐封刘邦为淮阴侯,食邑淮阴。”

  “刘邦?”

  扶苏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似乎是芒砀山一带起来的一股小势力头领,后来接受了招抚,被委任为地方官吏,表现还算勤勉,但也并无特别显赫之功。

  “据朕所知,此人归顺后,虽无过错,却也只率部剿灭了些许不成气候的流寇山匪,斩杀些许士卒,如此军功,便封侯爵,是否赏赐过厚?恐难服众。”

  赵高微微一笑,解释道:“监国,封赏刘邦,其意不在其现有军功之大小。此举有三层深意。”

  “其一,千金买马骨。刘邦出身微贱,曾为亭长,后迫于形势落草,如今诚心归顺,并有力绩。

  厚赏于他,是向天下所有尚在观望、或已有意归顺的叛军首领、地方豪强示以范例:

  只要诚心为秦效力,无论出身,无论过往,监国皆能不吝爵赏,量才录用。此乃瓦解叛军人心之上策。”

  “其二,立考核,明赏罚。借封赏刘邦之机,可正式颁布官员考核升迁之制

  明确各级官吏,无论文武,其政绩(如赋税、治安、垦田)、军功,皆按制考核,优异者,不仅能得爵位,更能获实职升迁。

  如此,可激励官员尽职,亦可防止官员或因循守旧,或急功近利,滋生诸多弊政。

  刘邦,便是这新制推行的第一个标杆。”

  “其三,”赵高声音压低了些,“亦可稍稍平衡军方之势。

  刘邦非军功贵族核心圈层之人,其得封侯,虽会引起一些议论,但也无形中告诉王离等人,封爵之路,并非只有他们那一条。这于监国驾驭群臣,并非坏事。”

  扶苏听完,豁然开朗。赵高之谋,果然老辣,一个封赏背后,竟藏着如此多的考量。

  这已不仅仅是军事策略,更是深层的政治布局和制度构建。

  “丞相深谋远虑,朕不及也。”扶苏由衷叹道

  “便依丞相所奏,诏封刘邦为淮阴侯,并着丞相府会同相关官署,尽快拟定官员考核升迁细则,颁行天下。”

  “臣,领旨。”赵高躬身,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