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金钱-《瓦盆村》

  周桂花变得勤快了。

  隔三岔五就往窑厂跑。每次都有理由。

  “福来哥,这篇课文我不懂。你给我讲讲?”

  “福来哥,路过你们厂,给你带点馍馍。”

  “福来哥,听说你书看得多。”

  林福来总是放下手头的活,耐心地给她解答。

  他的小桌子很乱,账本摊得到处都是,钢笔帽找不到了,就用纸团塞住笔尖。

  “这个啊,”他翻开一本发黄的书,“你看,这里有详细的解释。”

  书页边缘都卷了,字小得很,密密麻麻。

  周桂花凑过去看,闻到他身上的汗味,还有洗衣皂的味道。

  不难闻。

  “虎哥最近在忙什么?”她总是会问这个问题。

  “接了个大订单。省城的。”林福来合上书,“说是要做一批高级茶具。”

  “高级?”

  “青瓷的。工艺复杂。”他擦擦眼镜,“虎哥天天往省城跑,跟那些大老板谈判。”

  她点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那……赚得多吗?”

  “应该挺多的。”林福来想想,“听说一套茶具能卖几百块。”

  几百块。

  她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一个月工资才三十块。

  她开始观察林福来。

  真正地观察。

  发现这个人并不像她想的那么木讷。

  他知道很多事,历史、文学、农业、天文,张嘴就来。

  有次她问起节气的事,他不假思索就说:“雨水过后是惊蛰,惊蛰一过,虫子都醒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

  “看书啊。”他指指角落里的一堆书,“我在二手市场淘了不少书。”

  “你都看过?”

  “差不多。”他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也没别的事干。”

  她看着他那件中山装。

  蓝色的,手肘处破了两个洞。

  “怎么不买件新的?”

  “还能穿。”他低头看看,“新的要十几块,太贵了。”

  她想起吴老虎身上那件,笔挺,合身。

  “虎哥的衣服挺好看的。”

  “虎哥有钱。”林福来说,“人家做生意的,要讲究形象。”

  对,要讲究形象。

  中午她被福来邀请在窑厂吃饭。

  食堂里热气腾腾,工人们端着搪瓷缸子,排队打菜。

  白菜豆腐,土豆丝,还有肉。

  她看见林福来坐在角落里,面前只有一个窝窝头,一碗白开水。

  “怎么不打菜?”她问。

  “不饿。”他咬了一口窝窝头,“这个就够了。”

  “一顿饭才几毛钱。”

  “能省就省。”他喝了一口水。

  那天吴老虎请客。

  说是庆祝拿下省城的订单。

  一车人浩浩荡荡去镇上最好的饭店。

  她远远看见吴老虎从办公室出来,身上是新的毛料外套,手腕上戴着手表,金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福来哥,你不去吗?”她问。

  “我不去。”他还在算账,“太吵了。”

  吴老虎的车从他们身边开过。车窗摇下来,音乐飘出来。

  很洋的调子。

  车走远了,音乐声也没了。

  办公室里又安静下来。

  只有林福来翻纸的声音。

  她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大家都穷。

  吴老虎也是。他家的房子比她家还破,院子里养着鸡,到处都是鸡粪。

  他父亲脾气爆,经常打人。

  吴老虎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他从来不哭。

  现在他有钱了。

  开车,戴手表,请客吃饭。

  一切都变了。

  “桂花老师。”

  有人叫她。

  是一个工人。手上沾着红泥。

  “有人找你。”

  她走到厂门口,看见林福来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两张纸片。

  “什么?”她问。

  “电影票。”他的脸有点红,“镇上来了新片子,听说很好看。你……你想去吗?”

  她接过票看了看。

  《霸王别姬》。

  票价五毛。

  “不了。”她把票还给他,“我晚上要备课。”

  “哦。”他接过票,“那……那改天吧。”

  “改天再说。”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路的样子有点失落。

  晚上她回到家。

  母亲在厨房里忙活,一边择菜一边唠叨。

  “……你说你,都二十了,还不抓紧。我跟你说,吴老虎现在可是香饽饽。多少姑娘盯着呢。”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母亲放下菜,“前两天王家的那个丫头,还托人打听虎子的情况呢。人家可是县城的干部家庭。”

  她没说话。

  “你要是再不上心,人家就跑了。”母亲接着说,“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妈,我累了。”

  “累什么累。年纪轻轻的。”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房间很小。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

  书架上摆着几本教学用书,还有一个笔记本。

  那是她的日记本。

  她把本子拿下来,翻到最新的一页。

  上面抄着一首歌的名字:《我只在乎你》。

  很流行的歌。村里的年轻人都会唱。

  她拿起笔,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我不要道理,我只要钱。”

  写完她看了看。

  字迹有点潦草。

  但很清楚。

  第二天她又去了窑厂。

  林福来还在算账。桌子上多了一叠发票。

  “忙吗?”她问。

  “还行。”他抬起头,“那个省城的订单,要开始做了。”

  “需要多长时间?”

  “两个月吧。”他算了算,“虎哥说要加班加点,争取提前完成。”

  “提前有奖金吗?”

  “应该有。”

  她点点头。

  “福来哥,”她说,“昨天的电影票……”

  “哦,那个啊。”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退了。”

  “退了?”

  “反正也没人陪我去。”他笑笑,“一个人看电影有什么意思。”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又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还是窝窝头配白水。

  她买了两个菜,走到他面前。

  “一起吃?”

  “不用,不用。”他连忙摆手,“我这个就够了。”

  “一个人吃没意思。”她坐下来,“陪陪我。”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她把其中一个菜推到他面前。

  “尝尝。”

  “这……不好吧。”

  “没关系。”

  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慢慢嚼着。

  “好吃吗?”

  “好吃。”他点点头,“比家里做的好。”

  饭后他们一起走出食堂。

  太阳很大,地上的红土被晒得发烫。

  “福来哥,”她突然问,“你觉得钱重要吗?”

  他想了想,“当然重要,没钱什么都干不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挣钱?”

  “我在挣啊。”他指指办公室,“虽然不多,但够用。”

  “够用?”她看看他身上的破衣服,“这也叫够用?”

  他低头看看自己,“挣钱不容易。慢慢来吧。”

  “虎哥挣钱就很容易。”

  “那不一样。”他说,“虎哥有本事,有胆量,我没有。”

  “你也有本事。”她说,“你懂那么多东西。”

  “那些没用。”他摇摇头,“书本上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下午她没课。

  在办公室里改作业。

  孩子们的字歪歪扭扭,有的连笔画都不对。

  她一个一个地纠正,用红笔在旁边写上正确的写法。

  改着改着,她想起林福来说的话。

  “书本上的东西,当不了饭吃。”

  那她教的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让孩子们学会写字,学会算数,然后呢?

  然后还不是像林福来一样,穷得连件新衣服都买不起。

  晚上回家的路上,她路过窑厂。

  亮着灯。

  透过窗户,能看见福来还在看书。

  弯着腰,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想起他中午吃那筷子土豆丝时的表情。

  五毛钱一个菜,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而对吴老虎来说,五毛钱可能连打火机都买不了。

  她加快了脚步。

  不想再看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写着《我只在乎你》的那一页。

  下面那行字还在。

  “我不要道理,我只要钱。”

  她又拿起笔,在下面加了一句:

  “我要过好日子。”

  写完她合上本子。

  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但她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想起小时候的吴老虎。

  那个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但从来不哭的男孩。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

  车子,房子,手表,好衣服。

  还有无数人的羡慕。

  包括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