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堵在空教室门口，校服领口下那道浅褐色旧痕在晨光里格外刺眼。
“…谢了。”他嗓子像被砂纸磨过，眼神钉在墙角一只爬行的蜘蛛上。
就在林远以为对话结束时，一声低哑的“远哥”砸在地面，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
教导处里，王主任的胖手指敲着区里驳回的“创新案例”文件，突然绽开菊花般的笑容：“小林啊，你那套‘驯兽师’积分法…整理份材料？”
林远攥着写满“不及格”的月考成绩单，望向窗外——期末考的倒计时牌像铡刀般悬在7班头顶。
---
后背的钝痛在深秋的晨光里准时苏醒，像有个小人拿着凿子在里面敲打。
林远龇牙咧嘴地对着办公室那面布满水渍的旧镜子撩起衬衫，镜子里映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从肩胛骨斜斜蔓延到腰侧，边缘还泛着点深红，完美复刻了青云中学铁艺校门那冰冷坚硬的棱角。他试着吸了口气，肋间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
“嘶…” 他赶紧放下衣摆，心里把那醉醺醺的铁塔李建国又问候了一遍。昨天那奋不顾身的一撞，代价就是今天这身“光荣负伤”的勋章，外加走路像只被煮熟的虾米。
办公桌上，摊着刚出炉的月考成绩单。鲜红的数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对“勋章”的最后一点自嘲。高二（7）班，语文平均分：62.3，数学：58.1，英语：60.5…依旧在年级下游的泥潭里苦苦挣扎，距离王主任要求的“硬货”指标，隔着马里亚纳海沟。尤其数学，那惨淡的红色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积分制再热闹，吴明神器再高效，基础不行，全是白搭！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扫过成绩单底部那几个孤零零的“亮点”：李浩数学61（历史性突破！），张晓英语59（距离及格线一步之遥），吴明理综138（但语文只有72）…这点星光，在整片赤红的“不及格”荒漠里，微弱得可怜。
期末考！期末考！这三个字像紧箍咒，箍得他脑仁疼。王主任的“硬货”指标，刘老师冷眼旁观的“花架子”质疑，还有区里那个虚无缥缈的“创新案例”…千斤重担都压在这片荒芜的成绩单上。他仿佛能看到期末考后，王主任抖着成绩单痛心疾首，刘老师推着金丝眼镜露出“早知如此”的微笑…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点犹豫，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远以为是陈雪来送作业，头也没抬，闷声道：“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却没像往常一样带着风，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他没走到办公桌前，就停在门口那片被晨光切割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林远疑惑地抬眼。
是李浩。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有些脱线的蓝白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了脖子。晨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初具棱角的轮廓，也清晰地映亮了他领口边缘、锁骨上方那道若隐若现的、斜长的浅褐色旧痕——像一道凝固在皮肤上的无声控诉。
他微微低着头，刺短的板寸发茬在额前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晨光只照亮了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他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肩膀绷得很紧，整个人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咔哒、咔哒”的单调走秒声。
林远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昨天那场风暴之后，他设想过李浩的各种反应：愤怒、消沉、逃避…唯独没料到是这样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他放下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李浩？有事？”
李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他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办公室斑驳的水磨石地板上，仿佛在研究上面一道深奥的裂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林远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的声音，艰难地挤了出来：
“…昨天。”
两个字，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顿了顿，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后面两个字：
“…谢了。”
声音很低，很闷，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别扭。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种极其艰难的任务，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写满桀骜、愤怒或者冷漠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屈辱，有深埋的痛楚，有面对林远时前所未有的窘迫，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依赖？
但这复杂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随即，一种更加浓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倔强迅速覆盖了一切。他飞快地移开视线，目光重新投向地板，仿佛那里有金子可捡。
林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像受伤小兽般倔强又脆弱的少年，看着他领口下那道刺眼的旧痕，看着他因为说出“谢了”两个字而微微发红的耳根，昨天挡在他身前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后背残留的剧痛…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意义。
一股暖流，带着点酸涩，悄然涌上心头，瞬间冲淡了成绩单带来的阴霾和身体的疼痛。
林远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故作轻松地拍胸脯。他知道，对于李浩来说，那两个字的分量，重逾千斤。他站起身，忍着后背牵扯的疼痛，慢慢地走到李浩面前。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晨光里，能看到李浩低垂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林远抬起手，没有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随意地拍肩膀，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李浩紧绷的肩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那副年轻躯体瞬间的僵硬，以及在那僵硬之下，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没事。” 林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李浩依旧偏向一侧的侧脸轮廓，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李浩，记住。”
“真正的强大，从来都不是靠拳头。”
“是你能保护自己，也能控制自己。”
“是心里有火，但知道什么时候该烧，什么时候该藏。”
李浩的身体猛地一震！那一直倔强低垂的头，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他迎上林远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波涛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平息，露出了底下某种坚硬而明亮的内核。他紧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看着林远，极其轻微地、但无比坚定地，点了下头。
没有多余的言语。
但就在他点头的刹那，一个更加低沉、更加沙哑、甚至带着点生涩别扭的称呼，如同羽毛般轻轻飘落，却重重地砸在林远的心坎上：
“…远哥。”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盖过。
但那两个字，却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瞬间击穿了所有师生间的屏障，打破了“喂”、“姓林的”那层冰冷的隔阂。
林远的瞳孔，在晨光中微微收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远哥…这个混着江湖气和亲昵的称呼，从李浩嘴里喊出来，代表的是一种近乎交付的认可，一种超越师生界限的信赖。
他放在李浩肩头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个同样郑重的点头，和一个无声的、带着鼓励和欣慰的眼神。
“去吧，快上课了。” 林远的声音温和下来。
李浩没再说话，又深深看了林远一眼，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了下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他转过身，挺直了腰背，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背影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棱角，却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林远站在原地，后背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许多。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拍过李浩肩膀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年肩头校服布料粗糙的触感，和那一声低哑的“远哥”带来的余震。
就在这时，教导处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主任那颗油光发亮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后怕和某种难以捉摸的复杂神情。
“小林啊？” 王主任的声音有点飘，眼神也飘忽不定，似乎还在为昨天校门口的闹剧心有余悸，“…咳，那个…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有点事…跟你谈谈。”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来了！秋后算账？还是为昨天报警的事敲打他？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那份“惨不忍睹”的月考成绩单，心头那点因为李浩带来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他深吸一口气，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挺直（忍着疼）腰板，跟着王主任走进了隔壁的教导处。
教导处里弥漫着陈年文件和茶叶混合的沉闷气味。王主任一屁股坐进他那张宽大的、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拿起保温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浓茶，仿佛要压压惊。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目光在办公室里乱瞟，就是不看林远，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主任，您找我？” 林远主动开口，声音尽量平稳。
“啊…哦，对，对。” 王主任像是刚回过神，放下保温杯，终于把目光投向林远，眼神闪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算计？“那个…小林啊，昨天的事…唉，太不像话了！影响极其恶劣！幸亏你处理果断，及时报警，保护了学生！这个…功不可没！学校…学校是记着的！” 他打着官腔，先给林远戴了顶高帽。
林远没接话，等着下文。果然，王主任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唏嘘：
“就是…区里那个‘教育教学创新实践案例’征集的事儿，你也知道吧？咱们学校报上去的，是语文组李老师那个‘古诗文分层诵读’的项目，材料都递上去好几天了…”
他拖长了调子，从抽屉里慢悠悠地抽出一份打印文件，推到桌子边缘。林远眼尖地看到文件抬头盖着区教育局的红章，下面一行加粗的反馈意见赫然在目：
`项目理念尚可，但形式略显陈旧，缺乏时代特色与创新亮点。建议挖掘更具突破性、数据支撑扎实的新实践。`
王主任的手指在那行反馈意见上重重敲了两下，发出“嗒、嗒”的脆响，胖脸上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近乎菊花绽放般的笑容，眼睛透过镜片，精光闪闪地盯住林远：
“这不，反馈回来了。区里的意思呢，是希望看到点…更‘新鲜’的！更有‘活力’的！最好呢，还能跟学生实际变化挂钩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笑容里透着一股狐狸般的狡黠：
“小林啊，你看…你鼓捣的那个什么…积分制管理？搞得风风火火的！还有你们班那个…那个吴明？搞出来的那个小电脑程序？做题神器？听说挺管用啊！连李浩那种…咳，那种学生，都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还…还知道维护课堂纪律了？” 他像是想起了昨天刘老师听课回来那副欲言又止、憋得难受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又往上咧了咧。
“这些…都是‘新东西’啊！” 王主任的手指兴奋地在空中虚点着，“有想法！有特色！有…嗯，有学生变化！虽然吧…” 他目光扫过林远，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整体成绩这个‘硬指标’暂时还没完全体现出来，但进步的趋势是有的嘛！班级风貌的改变，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嘛！”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这样！你！抓紧时间！把手头这些‘创新’的东西，好好梳理梳理！写成一份像样的材料！”
王主任掰着胖胖的手指头，如数家珍：
“重点！突出你的理念！怎么想的？为什么搞这个？”
“做法！具体怎么操作的？积分怎么算的？那个程序怎么回事？”
“效果！最关键的是效果！纪律好转了多少？作业上交率提高了多少？活动参与度？哦，对了！尤其是像李浩这种‘典型案例’的转化过程！这个一定要写详细！有说服力！还有那个吴明，从打游戏的到搞程序的转变！还有…嗯…学生们的精神面貌变化！都要写进去！”
“最后，再加个未来计划！怎么深化？怎么推广？怎么…嗯，跟提升学业成绩更紧密地结合？”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远脸上了，最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那张胖脸几乎凑到林远面前，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巨大的期许（或者说压力）：
“弄好了！尽快给我！我亲自帮你递上去！说不定…真能成！” 他猛地想起什么，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胖手指隔空点了点林远：
“不过小林啊！丑话说在前头！区里要看‘实效’！‘实效’是什么？最硬的‘实效’就是成绩！期末考！期末考的成绩单！那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是证明你这套东西到底行不行的铁证！懂吗？”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你给我铆足了劲！积分也好，神器也罢，都得给我往死里用！往分数上转化！期末考，你们7班必须拿出点像样的‘硬货’来！否则…材料写得再漂亮，那也是空中楼阁！明白吗？！”
机遇与压力，如同两座大山，轰然砸下！
林远走出教导处那扇厚重的木门，后背的伤痛似乎被这巨大的冲击暂时麻痹了。他站在略显昏暗的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
他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那份月考成绩单。上面刺眼的红色数字，此刻在王主任那句“硬通货”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期末考！期末考！期末考！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王主任那180度大转弯的态度，那“亲自递上去”的承诺，那“区里很感兴趣”的暗示…所有这一切机遇的甜蜜，都裹着一层名为“期末成绩”的锋利糖衣。甜吗？甜。但咬下去，可能就是满嘴的血。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高二（7）班的教室。
教室门开着，喧闹的人声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出来。
他看见李浩正被几个组员围着，一脸不耐烦地指着练习册上的某道题，嘴里骂骂咧咧：“这他妈不是讲过吗？！猪脑子啊！代入！代入会不会？！” 那凶狠的语气，却神奇地让周围几个捣蛋鬼缩着脖子听得异常认真。
他看见吴明独自坐在角落，厚重的耳机依旧戴着，但屏幕亮着的笔记本上，不再是炫酷的游戏画面，而是流淌着瀑布般的绿色代码。他微皱着眉，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阳光落在他微抿的嘴角，镀上了一层专注的金边。
他看见陈小雨安静地坐在窗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她摊开的语文课本边缘，露出一小片空白。她的手指握着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那笔尖落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勾勒着…一道曲折却向上的、努力挣脱束缚的线条。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她指尖的铅笔灰，也照亮了那线条中蕴含的、微弱却倔强的生命力。
他看见张晓涨红着脸，被一个女生拉着讲解英语题，周围还围着几个跃跃欲试想“蹭分”的同学，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局促又努力。
积分榜高高悬挂在教室前方，各组分数你追我赶，红色的数字在阳光下跳跃、闪烁，像一颗颗不安分的心脏。
喧闹、争执、专注、沉默、努力、沮丧、希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光影，都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涌入林远的眼帘，汇聚成一股复杂而磅礴的力量。
机遇与压力并存。
希望与挑战共生。
星火已经点燃，燎原之势尚未可知。
林远站在走廊的光影交界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粉笔灰和少年人汗味的空气。后背的疼痛还在提醒他昨日的风暴，手中的成绩单沉甸甸地昭示着前路的艰难，王主任的话像鞭子抽在耳边…但看着教室里那一片混乱中孕育着的、野蛮生长的生机，一股滚烫的、名为斗志的火焰，在胸腔里轰然点燃！
他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硬货是吧？” 林远对着喧闹的教室方向，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凶狠的弧度，“等着！”
他迈开脚步，忍着背痛，却走得异常坚定，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喧嚣与希望并存的战场走去。
走廊尽头的教导处窗户后面，王主任抱着保温杯，胖胖的身影隐在百叶窗的阴影里。他透过缝隙，看着林远挺直（虽然有点僵硬）走向教室的背影，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精光，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在掂量着一颗突然发光的石头。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林远的半边身体镀上金色，半边留在阴影里。他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喧闹声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
第一卷终。
“…谢了。”他嗓子像被砂纸磨过，眼神钉在墙角一只爬行的蜘蛛上。
就在林远以为对话结束时，一声低哑的“远哥”砸在地面，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
教导处里，王主任的胖手指敲着区里驳回的“创新案例”文件，突然绽开菊花般的笑容：“小林啊，你那套‘驯兽师’积分法…整理份材料？”
林远攥着写满“不及格”的月考成绩单，望向窗外——期末考的倒计时牌像铡刀般悬在7班头顶。
---
后背的钝痛在深秋的晨光里准时苏醒，像有个小人拿着凿子在里面敲打。
林远龇牙咧嘴地对着办公室那面布满水渍的旧镜子撩起衬衫，镜子里映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痕，从肩胛骨斜斜蔓延到腰侧，边缘还泛着点深红，完美复刻了青云中学铁艺校门那冰冷坚硬的棱角。他试着吸了口气，肋间立刻传来一阵尖锐的抗议。
“嘶…” 他赶紧放下衣摆，心里把那醉醺醺的铁塔李建国又问候了一遍。昨天那奋不顾身的一撞，代价就是今天这身“光荣负伤”的勋章，外加走路像只被煮熟的虾米。
办公桌上，摊着刚出炉的月考成绩单。鲜红的数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他对“勋章”的最后一点自嘲。高二（7）班，语文平均分：62.3，数学：58.1，英语：60.5…依旧在年级下游的泥潭里苦苦挣扎，距离王主任要求的“硬货”指标，隔着马里亚纳海沟。尤其数学，那惨淡的红色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积分制再热闹，吴明神器再高效，基础不行，全是白搭！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视线扫过成绩单底部那几个孤零零的“亮点”：李浩数学61（历史性突破！），张晓英语59（距离及格线一步之遥），吴明理综138（但语文只有72）…这点星光，在整片赤红的“不及格”荒漠里，微弱得可怜。
期末考！期末考！这三个字像紧箍咒，箍得他脑仁疼。王主任的“硬货”指标，刘老师冷眼旁观的“花架子”质疑，还有区里那个虚无缥缈的“创新案例”…千斤重担都压在这片荒芜的成绩单上。他仿佛能看到期末考后，王主任抖着成绩单痛心疾首，刘老师推着金丝眼镜露出“早知如此”的微笑…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点犹豫，像怕惊扰了什么。
林远以为是陈雪来送作业，头也没抬，闷声道：“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却没像往常一样带着风，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他没走到办公桌前，就停在门口那片被晨光切割的光影交界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林远疑惑地抬眼。
是李浩。
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有些脱线的蓝白校服外套，拉链拉到顶，遮住了脖子。晨光斜斜地打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初具棱角的轮廓，也清晰地映亮了他领口边缘、锁骨上方那道若隐若现的、斜长的浅褐色旧痕——像一道凝固在皮肤上的无声控诉。
他微微低着头，刺短的板寸发茬在额前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晨光只照亮了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微微滚动的喉结。他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肩膀绷得很紧，整个人透着一股极力压抑的、火山爆发前的死寂。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咔哒、咔哒”的单调走秒声。
林远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昨天那场风暴之后，他设想过李浩的各种反应：愤怒、消沉、逃避…唯独没料到是这样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他放下笔，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李浩？有事？”
李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得更紧了。他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办公室斑驳的水磨石地板上，仿佛在研究上面一道深奥的裂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就在林远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一个极其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喉咙的声音，艰难地挤了出来：
“…昨天。”
两个字，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顿了顿，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后面两个字：
“…谢了。”
声音很低，很闷，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别扭。说完，他像是完成了某种极其艰难的任务，猛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写满桀骜、愤怒或者冷漠的眼睛，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屈辱，有深埋的痛楚，有面对林远时前所未有的窘迫，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依赖？
但这复杂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随即，一种更加浓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倔强迅速覆盖了一切。他飞快地移开视线，目光重新投向地板，仿佛那里有金子可捡。
林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像受伤小兽般倔强又脆弱的少年，看着他领口下那道刺眼的旧痕，看着他因为说出“谢了”两个字而微微发红的耳根，昨天挡在他身前时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后背残留的剧痛…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意义。
一股暖流，带着点酸涩，悄然涌上心头，瞬间冲淡了成绩单带来的阴霾和身体的疼痛。
林远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故作轻松地拍胸脯。他知道，对于李浩来说，那两个字的分量，重逾千斤。他站起身，忍着后背牵扯的疼痛，慢慢地走到李浩面前。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晨光里，能看到李浩低垂的眼睫在微微颤动。
林远抬起手，没有像对待其他学生那样随意地拍肩膀，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量，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李浩紧绷的肩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那副年轻躯体瞬间的僵硬，以及在那僵硬之下，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没事。” 林远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都过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李浩依旧偏向一侧的侧脸轮廓，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李浩，记住。”
“真正的强大，从来都不是靠拳头。”
“是你能保护自己，也能控制自己。”
“是心里有火，但知道什么时候该烧，什么时候该藏。”
李浩的身体猛地一震！那一直倔强低垂的头，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他迎上林远的目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波涛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平息，露出了底下某种坚硬而明亮的内核。他紧抿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最终，他只是看着林远，极其轻微地、但无比坚定地，点了下头。
没有多余的言语。
但就在他点头的刹那，一个更加低沉、更加沙哑、甚至带着点生涩别扭的称呼，如同羽毛般轻轻飘落，却重重地砸在林远的心坎上：
“…远哥。”
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风声盖过。
但那两个字，却像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瞬间击穿了所有师生间的屏障，打破了“喂”、“姓林的”那层冰冷的隔阂。
林远的瞳孔，在晨光中微微收缩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震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远哥…这个混着江湖气和亲昵的称呼，从李浩嘴里喊出来，代表的是一种近乎交付的认可，一种超越师生界限的信赖。
他放在李浩肩头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一个同样郑重的点头，和一个无声的、带着鼓励和欣慰的眼神。
“去吧，快上课了。” 林远的声音温和下来。
李浩没再说话，又深深看了林远一眼，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似乎沉淀了下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他转过身，挺直了腰背，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背影依旧带着少年人的棱角，却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光线。林远站在原地，后背的疼痛仿佛都减轻了许多。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拍过李浩肩膀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年肩头校服布料粗糙的触感，和那一声低哑的“远哥”带来的余震。
就在这时，教导处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主任那颗油光发亮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后怕和某种难以捉摸的复杂神情。
“小林啊？” 王主任的声音有点飘，眼神也飘忽不定，似乎还在为昨天校门口的闹剧心有余悸，“…咳，那个…你来我办公室一下，有点事…跟你谈谈。”
林远心里咯噔一下。来了！秋后算账？还是为昨天报警的事敲打他？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上那份“惨不忍睹”的月考成绩单，心头那点因为李浩带来的暖意瞬间凉了半截。他深吸一口气，做好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挺直（忍着疼）腰板，跟着王主任走进了隔壁的教导处。
教导处里弥漫着陈年文件和茶叶混合的沉闷气味。王主任一屁股坐进他那张宽大的、吱呀作响的办公椅里，拿起保温杯狠狠灌了一大口浓茶，仿佛要压压惊。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目光在办公室里乱瞟，就是不看林远，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王主任，您找我？” 林远主动开口，声音尽量平稳。
“啊…哦，对，对。” 王主任像是刚回过神，放下保温杯，终于把目光投向林远，眼神闪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算计？“那个…小林啊，昨天的事…唉，太不像话了！影响极其恶劣！幸亏你处理果断，及时报警，保护了学生！这个…功不可没！学校…学校是记着的！” 他打着官腔，先给林远戴了顶高帽。
林远没接话，等着下文。果然，王主任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和唏嘘：
“就是…区里那个‘教育教学创新实践案例’征集的事儿，你也知道吧？咱们学校报上去的，是语文组李老师那个‘古诗文分层诵读’的项目，材料都递上去好几天了…”
他拖长了调子，从抽屉里慢悠悠地抽出一份打印文件，推到桌子边缘。林远眼尖地看到文件抬头盖着区教育局的红章，下面一行加粗的反馈意见赫然在目：
`项目理念尚可，但形式略显陈旧，缺乏时代特色与创新亮点。建议挖掘更具突破性、数据支撑扎实的新实践。`
王主任的手指在那行反馈意见上重重敲了两下，发出“嗒、嗒”的脆响，胖脸上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近乎菊花绽放般的笑容，眼睛透过镜片，精光闪闪地盯住林远：
“这不，反馈回来了。区里的意思呢，是希望看到点…更‘新鲜’的！更有‘活力’的！最好呢，还能跟学生实际变化挂钩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笑容里透着一股狐狸般的狡黠：
“小林啊，你看…你鼓捣的那个什么…积分制管理？搞得风风火火的！还有你们班那个…那个吴明？搞出来的那个小电脑程序？做题神器？听说挺管用啊！连李浩那种…咳，那种学生，都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还…还知道维护课堂纪律了？” 他像是想起了昨天刘老师听课回来那副欲言又止、憋得难受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又往上咧了咧。
“这些…都是‘新东西’啊！” 王主任的手指兴奋地在空中虚点着，“有想法！有特色！有…嗯，有学生变化！虽然吧…” 他目光扫过林远，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整体成绩这个‘硬指标’暂时还没完全体现出来，但进步的趋势是有的嘛！班级风貌的改变，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嘛！”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
“这样！你！抓紧时间！把手头这些‘创新’的东西，好好梳理梳理！写成一份像样的材料！”
王主任掰着胖胖的手指头，如数家珍：
“重点！突出你的理念！怎么想的？为什么搞这个？”
“做法！具体怎么操作的？积分怎么算的？那个程序怎么回事？”
“效果！最关键的是效果！纪律好转了多少？作业上交率提高了多少？活动参与度？哦，对了！尤其是像李浩这种‘典型案例’的转化过程！这个一定要写详细！有说服力！还有那个吴明，从打游戏的到搞程序的转变！还有…嗯…学生们的精神面貌变化！都要写进去！”
“最后，再加个未来计划！怎么深化？怎么推广？怎么…嗯，跟提升学业成绩更紧密地结合？”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林远脸上了，最后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那张胖脸几乎凑到林远面前，眼神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巨大的期许（或者说压力）：
“弄好了！尽快给我！我亲自帮你递上去！说不定…真能成！” 他猛地想起什么，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胖手指隔空点了点林远：
“不过小林啊！丑话说在前头！区里要看‘实效’！‘实效’是什么？最硬的‘实效’就是成绩！期末考！期末考的成绩单！那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是证明你这套东西到底行不行的铁证！懂吗？”
“所以，接下来的时间，你给我铆足了劲！积分也好，神器也罢，都得给我往死里用！往分数上转化！期末考，你们7班必须拿出点像样的‘硬货’来！否则…材料写得再漂亮，那也是空中楼阁！明白吗？！”
机遇与压力，如同两座大山，轰然砸下！
林远走出教导处那扇厚重的木门，后背的伤痛似乎被这巨大的冲击暂时麻痹了。他站在略显昏暗的走廊里，午后的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空气里漂浮着微小的尘埃。
他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那份月考成绩单。上面刺眼的红色数字，此刻在王主任那句“硬通货”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期末考！期末考！期末考！
这三个字像三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王主任那180度大转弯的态度，那“亲自递上去”的承诺，那“区里很感兴趣”的暗示…所有这一切机遇的甜蜜，都裹着一层名为“期末成绩”的锋利糖衣。甜吗？甜。但咬下去，可能就是满嘴的血。
他抬起头，望向走廊尽头，高二（7）班的教室。
教室门开着，喧闹的人声如同温暖的潮水般涌出来。
他看见李浩正被几个组员围着，一脸不耐烦地指着练习册上的某道题，嘴里骂骂咧咧：“这他妈不是讲过吗？！猪脑子啊！代入！代入会不会？！” 那凶狠的语气，却神奇地让周围几个捣蛋鬼缩着脖子听得异常认真。
他看见吴明独自坐在角落，厚重的耳机依旧戴着，但屏幕亮着的笔记本上，不再是炫酷的游戏画面，而是流淌着瀑布般的绿色代码。他微皱着眉，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阳光落在他微抿的嘴角，镀上了一层专注的金边。
他看见陈小雨安静地坐在窗边，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落。她摊开的语文课本边缘，露出一小片空白。她的手指握着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似乎犹豫了很久。最终，那笔尖落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勾勒着…一道曲折却向上的、努力挣脱束缚的线条。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她指尖的铅笔灰，也照亮了那线条中蕴含的、微弱却倔强的生命力。
他看见张晓涨红着脸，被一个女生拉着讲解英语题，周围还围着几个跃跃欲试想“蹭分”的同学，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局促又努力。
积分榜高高悬挂在教室前方，各组分数你追我赶，红色的数字在阳光下跳跃、闪烁，像一颗颗不安分的心脏。
喧闹、争执、专注、沉默、努力、沮丧、希望…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光影，都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涌入林远的眼帘，汇聚成一股复杂而磅礴的力量。
机遇与压力并存。
希望与挑战共生。
星火已经点燃，燎原之势尚未可知。
林远站在走廊的光影交界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粉笔灰和少年人汗味的空气。后背的疼痛还在提醒他昨日的风暴，手中的成绩单沉甸甸地昭示着前路的艰难，王主任的话像鞭子抽在耳边…但看着教室里那一片混乱中孕育着的、野蛮生长的生机，一股滚烫的、名为斗志的火焰，在胸腔里轰然点燃！
他捏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
“硬货是吧？” 林远对着喧闹的教室方向，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个近乎凶狠的弧度，“等着！”
他迈开脚步，忍着背痛，却走得异常坚定，一步一步，朝着那片喧嚣与希望并存的战场走去。
走廊尽头的教导处窗户后面，王主任抱着保温杯，胖胖的身影隐在百叶窗的阴影里。他透过缝隙，看着林远挺直（虽然有点僵硬）走向教室的背影，金丝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闪烁着难以捉摸的精光，像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在掂量着一颗突然发光的石头。
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林远的半边身体镀上金色，半边留在阴影里。他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喧闹声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
第一卷终。